千秋

　　天葵十五年
　　这一年对大酆国有多重要呢？
　　年初的时候，圣上御驾亲征，不过损失了一员大将就换得了十五座城池。那片土地有多辽阔我不知道，那些城池有多重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阿爹就是圣上换它们的代价。他死在了那片戈壁上，听阿娘说，那里没有柔软的绸缎，没有甜甜的蜂蜜，没有阿爹最爱吃的核桃酥，可是他死在了那里。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他一定很不喜欢那儿，可是他回不来。阿娘告诉我，她曾与阿爹约定过“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她不能做个言而无信人，所以她要去戈壁上找阿爹，可是，她怎么去得了呢？她病得连床榻都下不来，不过几日，便追随着阿爹去了地下。
　　这一年我十五岁。
　　父母双亡。
　　圣上封我作了国安郡主。
　　天葵十五年
　　六月初的时候，圣上生了一场大病。群臣进谏，为使国基稳固，当立太子。
　　各位皇子野心渐露，却抵不过“立嫡”这一祖训。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三皇子登上太子之位的同时也娶了一位太子妃。
　　她是大丰国的第一位太子妃，皇城的姑娘们都羡慕她，不，全国的姑娘们都羡慕她。大家都说太子殿下不仅风流倜傥更是文武双全，这位姑娘真是最好运的姑娘，爹娘都不在了，在朝野上无依无靠的，却比过了那些达官显贵家里的小姐们。只因为圣上念其父旧恩，她的孝期都还未满，便披上了大红的嫁衣。
　　不错，我就是那位好运的姑娘，人人羡慕的太子妃。
　　天葵十五年
　　这一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呢？
　　我失去了阿爹阿娘，却得到了一个夫君。
　　坐在来迎亲的花轿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父皇说他会对我好的，那他会不会带我去墨江？
　　墨江是阿爹和阿娘的家乡，那里的夏天不像皇城这样热，冬天也不似皇城这样冷，那里四季都有花开。阿爹说等他出征回来便带我们回墨江去，可是我等不到。我想吃阿娘常提起的墨江的豆腐包，小馄饨还有水晶糕。我想去看看老宅后面的秋千，阿爹阿娘就是因为它相识的。
　　我是独自嫁来太子府的，连侍女都是贵妃娘娘自宫中送来，她年纪不大，却极懂规矩，一直在我耳边轻声提点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不慌不忙。相对于我的什么也不知道，她看起来更像太子妃。我摘下喜帕的时候，她终于有些慌张了，她抓着我的手想要阻止我，她说新娘子是不可以自己将喜帕取下来的，要等太子殿下来揭开才是。可是我知道，姜阙他不会来，在拜堂的时候他就同我说过，叫我莫要妄想他踏进我的房门。
　　他说那话的时候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听见他的声音冰冰的，好像皇都最冷时候的风，可是现在还是夏天啊，我知道他在生气，虽然不晓得他在气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我望望窗外，整个太子府都被大红的灯笼映照对通红，，酒宴尚未结束，前厅推杯换盏喧闹的声音虽然远，却依旧闹，我望向身边这位唤作小眉的侍女，她一直恭敬地低着头，我想这一天下来她应该也累了，便让她下去休息。她执着了一会儿终究拗不过我。
　　拆去沉重的首饰，换了衣裳，我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讨厌清一色的红，就如当初家中清一色的黑与白一样，可是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红色的。
　　太子府里有一个荷塘，荷塘大得很，黑夜里我看不清它的对岸，塘中有一处凉亭，竟然难得地没有挂上红灯笼。我提着灯笼小心走过去。夜风有些凉，吹得我很是清醒。
　　有醉了的宾客竟然闯到后院来，他脚步踉跄却没有掉进池子里去。他见到我时，将我当成了小眉。他说：“我没见过你，你是童贵妃送来服侍安音的？”
　　他说话口齿不清，叫起我的名字来也很是含糊，我听不清他说的是“安音”还是“阿音”。可是他的声音真好听。我忍不住将灯笼提起一些来，想看清他的模样。他碰见烛光，抬手去挡，橘黄的光映得那人的皮肤几近透明，一半藏在阴影中的轮廓好看地不得了。
　　“放肆，你这没规矩的丫头，见到本宫也不下跪，还敢用这破灯笼照本宫。”
　　我经他一唬，吓得将手中的灯笼丢掉，正掉在他的脚边，他补了一脚，那灯笼便’“噌”地一声掉进了荷塘里。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坐在了亭子的栏椅上，轻笑了一声：“罢了，今日本宫心情好，免了你的罪，过来，给本宫捶捶腿。”他说着就往亭柱上靠去，腿也搁到了栏椅上。
　　我走过去在他身侧蹲下，提起手又放下，我从未替人捶过腿，不知道轻重，何况这个人是我的夫君，我从今往后唯一的依靠，尽管他连揭开我的盖头都不愿。
　　他转过头来看我，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些捶！”
　　我不敢用力，只轻轻敲着，他不耐地“啧”了一声：“你没吃晚饭么？”
　　“嗯。”我小声应他。
　　他眯了眼瞧我，我突然心虚，生怕他不相信，急急又加了一句“真的没吃。”
　　他将我瞧了半晌：“哈，你这小娥还真是有趣。”
　　他说这话时声音温温的，一点也不似拜堂时的冰凉，若不是他腰间那块玉佩，我一定不会相信他自称本宫的话。
　　我不晓得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他无奈摇摇头：“童贵妃手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宫娥……不过送来给安音做侍女还真是合适不过，我瞧那丫头也笨得紧……罢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不同你计较。你继续捶，使些劲。”
　　今晚他已说看两回他心情好了，可是他叫我“莫要妄想”时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那为何现在又好了？是因为喜宴上有众多美人之位他一人歌舞，还是因为父王赐了他许多奇珍异宝？
　　“你不问问我为何心情好？”
　　“殿下的事……”我多希望听他说是因为我，可是怎么可能呢？
　　“来来来，我告诉你，来，坐这儿，我告诉你。”他是真的醉了，竟坐了起来，拉过我的胳膊，带我在他的身边坐好，非要和我分享他的好心情。
　　“快问我！”
　　“问……什么？”
　　“问我为何这般高兴啊！”
　　“哦……那殿下为何这般高兴？
　　“哼，因为我今天把安音那个笨丫头晾在新房里了。”
　　我不敢眨眼睛，怕在姜阙面前哭出来。原来他的好心情确实是因为我，因为他成功地羞辱了我。
　　“父王逼着我娶她，他明明晓得我喜欢平暄家里的丫头，却将她指给大哥，还非要我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我推不得这门亲，只得让她做这个太子妃，不过那丫头进了我的府，便由不得她了。父王喜欢他，我偏偏讨厌她。父王要我好好待她，我偏偏不给她好面色看。你瞧今晚，那么多宫里的老嬷嬷看着，我就是不去掀她的盖头。”
　　他在与他父王赌气，却拿我出气，我觉得很委屈，却毫无办法。
　　“你……”
　　“诶，你莫要同我说什么不是她的错……”
　　我着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也晓得不是他的错，那么小小年纪，父母就都不在了，若非父王照顾，生活必然困苦，我想若是安大将军尚在也不会同意让她嫁入皇家，她那么笨，后宫那种地方待不了的。便是我这小小太子府，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日子也会很难过。”
　　原来他都晓得，他能理解我的苦处，这算不得恩惠，却叫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好在周围环境暗得很，他不曾看见。
　　我稳定了一下声音：“若你待她好些……”
　　“我虽是太子，却也是个凡人，有私心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又好像在我肩上找一个舒适的位置靠着。
　　他靠着我，不再说话，我不晓得他是不是睡着了，他的头发铺散在我的手背上，有风吹过，痒痒的。夜色没过我红透的眼圈，我很难过，我的丈夫明明能够体会我的难过，却不愿意帮助我，因为他有私心，因为他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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