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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王,大兴这儿真热闹。”
朱质朱盖的辂车内坐着的五六岁孩童将车窗上软帘挑开一角,兴致勃勃地向外张望。
“坐好。”对面座中背靠板壁闭目养神的中年男人只是低喝一声。
孩童恋恋不舍地放下软帘坐好。没过多久又挪过到了窗边,瞧瞧父亲并不睁眼,就又挑起帘子,把眼睛凑过去。
忽然他“呀”了一声,“父王,那边来了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马车。”
“哦?是哪位王公的车子?”中年男子没计较儿子这次的不听话,开口问。
孩童抓了抓头,这他可回答不出来。这时辂车停下,有人在外叩了几下,随即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大王,前面越国公杨素的车驾来了。”
“越公?”男人这才睁开眼,他看一眼对面战战兢兢偷眼瞄他的儿子,再一声低喝:“随我一起出去,见过越公!”
从另一辆辂车上下来的越国公杨素步履稍有蹒跚。他须发都斑白了,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在孩童眼里不过是个和气的、稍微有点贵族威严的老人,忘记了就是这个老人,不久前还同他的父亲一起平定了庶人谅谋反,护卫了大隋天子的万里河山和千万黔首。孩童只是羡慕地看着在旁边扶着杨素的青年:他从没有见过那般乌黑且修饰精心的须髯。
“罗艺见过越国公,数月前一别,越公无恙?”北平王罗艺含笑拱手行礼,又向发呆的儿子喝令:“还不拜见越国公?!”
“啊,北平王太多礼了,这怎么使得呢。”杨素把过来要依父命行礼的孩童拉到自己身边,一面慈爱地抚摩头顶,一面笑道:“燕山公行这种大礼,我怎么当得起?”
“越公是在嘲讽罗艺了。越公是开国元勋、两朝元老,他是晚辈孩儿,行大礼是应该的。”罗艺同样笑着回答,而后看向扶着杨素的青年:“这位想必是令郎玄感了?果然将门虎子。”
杨素当即谦逊道:“北平王过奖了。要说将门虎子,还得数北平王父子,燕山公是还年幼,长大了,一定又是我大隋北边的柱石屏障。”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杨玄感连忙为父亲抚背顺气,罗艺连忙问:“越公身体不适?”
罗成觉得父亲和越公的对话似乎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他这时还是不懂的。他往旁边退开,习惯性地把手指含进口里,在辂车外报说越公到来的少年尉官走来伸手搭上他的肩,罗成转头牵住他武官服的袍袖,扬起头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少年尉官蒙着黑罩的左眼上剑眉轻轻一扬。那边杨素已经听见了,向罗艺呵呵笑道:“小公爷看来等急了,咱们别让圣人也等急了,这就各自登车吧。”说着仍咳嗽了一两声。
罗艺答应,目送杨素登车后向儿子怒目而视。罗成骇得不顾身份体统,闪到了少年尉官身后,双手紧紧扯住他腰间的鞢躞带不敢出头。
“上车!”罗艺不悦地看了一眼那名穿着骁骑尉服色的少年尉官,朝驭手扔出两个字拂袖登车。少年尉官哄了罗成上车,自己也翻身上马,向驭手打了个手势,两辆华美辂车就沿着朱雀大街并排向宫城徐徐行去。
罗艺登车后依旧靠在板壁上闭目养神,心内却起起伏伏。原是文皇帝次子的晋王被册为太子时他心中很有些不敬的想法,新皇登基时世上又有不少与之不利的说法,他虽然不是庶人勇一党,仍然忐忑不安:既不愿交出手中柄权,亦不想得罪新登基气焰正盛的天子,这次觐见真不知道要花多少精神,虽说和杨素联兵剿灭了庶人谅,却不知这份功劳在天子眼里值得多少,也不知道杨素张衡这些圣人登基的功臣肯不肯替自己美言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辂车又停了下来,这次是到了承天门口,该下车了。
他这才睁开眼,一睁眼就瞧见对面座上儿子可怜兮兮噙着两眼眼泪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喝令儿子把眼泪擦了,然后带着强忍抽泣的孩童朝宏伟的宫城走去。
委屈和伤心在见到宏伟的宫城和那些繁复华丽至极的朝服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罗成大睁着眼睛一处处瞧过去,总看不够,幽州城也不能说是不大,竟连这里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就是不停要行礼、问好让他不大自在,觉得自己像个算盘珠子。直到大隋天子驾到,才从那些长者的嘈杂声音中摆脱出来。
圣人穿着十二章衮服,帝冕上垂下十二挂玉珠。御座前涂金香炉镂空的炉盖中冒出缕缕香烟,合着御座后金碧辉煌的孔雀翚扇和金龙屏风的光华,让人看不清圣天子的龙颜。罗成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金光闪烁中的男人高大威严仿佛天神临世。
难怪他能当皇帝。他这么想着,立刻将头垂了下去。
圣人降诏在偏殿赐宴。酒未过三巡,殿一头忽然起了点小小喧哗,而后一个杏黄色的小小身影就跑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二十表情张皇的宫婢宦者。罗成从席上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那个不过六七岁大的女娃儿跑到御座跟前,拉着圣人的衮服撒娇。
宫婢和宦者们早就跪了下来。 “奴……奴婢们……公主知道圣人在这儿,就执意要来,奴婢们拦挡不住,死罪!”
小公主却嘻嘻笑着抬手去抓圣人的龙须:“父皇,儿臣……儿臣要和父皇在一起。”
“好好,朕和喆儿在一起。”圣人把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膝上,宠溺地点她的鼻尖。这引起了年长的皇室宗亲和臣子们的不满,就连圣人身边的皇后都露出愠色。
“喆儿,下来。”美妇人轻声呵斥。小公主对母亲的话不理不睬,坐在圣人膝上大大方方地左顾右盼,小小年纪居然也承袭了皇家傲睨天下的气势。圣人则呵呵笑着抚她的发。
坐了一小会,小公主忽地从父亲膝上跳下来,向臣子们的方向跑去。裙摆上环佩叮当作响,停下来时正站在罗成席前。“哎,你几岁了?”她问。
“还不拜见出云公主!”罗艺又向儿子喝一声,罗成慌忙行礼,短短一礼时间,出云公主已经不耐烦地跺脚,绣履上饰的铃铛玲玲作响。
“我问你几岁了!”
“我……臣五岁。”罗成垂着头,眼前除了地面便是公主杏黄绵裙的下摆和那双饰着银铃的履子。
“咦?比我还小些呢。”出云公主拍了拍手,很开心地笑着说。然后伸出手拉了拉罗成身上的朝服:“咦,你穿这么多,好重呢,你不累吗?”
罗成没敢就回答,斜着眼睛看了看父亲。
出云公主没等他的答案,转身跑回到圣人御座前:“父皇,我要他陪我玩。”
圣人在她鼻梁上弹了一指:“朕准了。”
“父皇,我要他陪着我到宫城外面去玩。”
“嗯?”
“我要他陪我去宫城外面玩嘛,同父皇母后一起去的时候我什么都玩不了,人家要微服出游嘛!”小公主仰着小脸,绽开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紫襦黄裙的少女微微蹙眉地看着前方得意洋洋的杨喆。忽而她低头瞧见罗成仰头看自己,就露出一个笑容,抬手摸摸他的头顶。
她是文献皇后长兄独孤罗的孙女儿,封号“清源郡主”。今年已经十三岁,眼看着到了适婚年龄。圣人和皇后对她十分疼爱,张罗着要为她找个好夫婿,她自己也瞧了不少名门的郎君,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表姊,罗成,你们快一点嘛!”杨喆停住脚步,回头不大高兴地叫着滞后太多的两人。
“你省点气力吧,到时候走不动了看怎么办!”清源郡主略微提起声音向她叫。
杨喆抬起手划了个圈:“走不动让他们背着我走!”她又跺着脚:“快点嘛快点嘛!”干脆冲回来一手一个牵起两人向前跑去。
长乐门和含光门的卫士已经着人通报过了,没人拦阻公主的行动。杨喆果真如清源郡主所说,还没有走到长乐门就要乳母抱着,经过两道宫门时她在乳母怀中挥着小手:“平身,平身!”
“你走得动吗?”清源郡主牵着罗成的手,走到含光门的时候低头问。
罗成很快地摇了摇头,他向含光门外望去,皇城外驻着预宴的诸王公大臣的辂车和从人,锐锋军一色的黑马黑服配上朱质的辂车在其中分外醒目。
那个失了左目的少年尉官就在其中,正和另一名锐锋军的骑手说话。他张张嘴想叫,突然想到父亲屡次的疾言厉色的教导,只好不甘心地闭上嘴。
清源郡主细心地觉察到了他的小动作。“罗成,你有什么事么?”她又低下头问。
罗成抬起头看着清源郡主稚气犹存却已经含了女性温柔的眼睛。“我想找我友伴一起去玩,可能行?”
清源郡主还没说话,听见他们对话的杨喆转过头来:“他会说故事吗?”她眼睛亮亮地问。罗成点点头,杨喆同样满意地点点头,让他指出要找的人是谁,然后派小宫监过去将少年尉官唤了过来。
“锐锋军前军第一骑队队正骁骑尉杨拓拜见出云公主,清源郡主。”少年尉官走来行礼。他直起身来,杨喆盯住了那只蒙着黑罩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和突厥交兵的时候受的箭伤。”杨拓恭谨地回答,在杨喆看不见的地方和罗成对着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让乳母放下自己的杨喆惋惜地回肘撞了撞身边的表姊:“真可惜,他眼睛那么漂亮。突厥人就是讨厌,成日打个不休。”
清源郡主“嗯”了一声算是认同杨喆的话,她一只手里牵着罗成,手指忽然一紧,罗成不由抬头看她。独孤氏的小郡主凝脂般的肌肤上泛起了微微的晕红,长长的睫羽垂下来,打着颤仿佛受惊的蝴蝶。他有点担忧地摇了摇那只手:“郡主,你不舒服?”
杨喆和杨拓都因为这句问话齐齐向清源郡主看过来,郡主的脸更红了,她摆了摆手:“不,没甚要紧事。”又说:“杨队正,公主想听人说故事,你有什么故事,说一个吧。”却始终不抬眼去看那个少年尉官。
杨拓向她和杨喆微微欠身:“公主郡主要听什么故事?”一边习惯性地朝罗成伸出手,罗成自然而然地松开清源郡主柔软的小手,跑到他身边。
利人市的树都被华丽的锦缎缠裹了树干,未着花的枝头也捆上了丝绸绫锦裁扎的花儿。店铺门面也披挂着彩绸绫罗,招揽生意的男女穿红着绿,一眼看去十分的奢华富丽。
清源郡主在这片热闹面前,都失却了她一直秉持的天潢贵胄的风仪。杨喆早就目迷五色,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不知道究竟先看哪一个。什么好听的故事都抛诸脑后。乳母和随从们不敢阻拦公主,只能跟着东奔西跑,生怕她被人撞着挤着。利人市的行人只认她们是某位王公的小娘子,很有风度地谦让着,偶尔有碰撞,也大度地不与她们计较。
“喏,罗成,给你这个!”杨喆从一个摊子那里跑来,塞了一只化生童子的蜡偶到罗成手里,自己手拿着另一只对着罗成晃一晃,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眯起:“真好玩。”忽然她指着不远处走过的一个皮肤黑得像漆、头发打着卷儿的高大男人叫起来:“嘿,你看,那是什么人。怎么长得那么吓人!”
“模样似昆仑奴。不过不像仆从,那该是林邑国人。”杨拓简洁地解释着,清源郡主手里拈着一支蝴蝶银簪走过来,听见杨拓的答案默默点了点头。
“呀,那边那边!”杨喆似是而非地点头,又看着另一边几个模样凶悍的粗壮汉子惊叫:“那又是什么人!”
“是靺鞨人。”又是杨拓回答。罗成其实也认得:北平王府里很有几个靺鞨人,调鹰驯马都是个中好手,听说是从东北方遥远的白山黑水里逃出来的。
束发扎幞头、穿长到腿胫的右衽圆领袍子、腰中束带的大隋子民中夹杂着许多衣冠殊异的异族人,除了模样古怪的男人,还有虽长相奇特,却十分美丽的女人。杨喆忘了刚才还欢喜得很的化生童子蜡偶,不住眼地张望着,甚至挤进人群去,要就近瞧一眼那个碧绿眼睛、金黄头发的异族女子。
“高句丽……吐谷浑……契丹……党项羌……突厥……”罗成一面看着,一面报着自己知道的异族的名字,他仰面向杨拓看去:“我说得对不对?”
少年尉官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是……”他忽然冷笑:“好一个四夷归心,万国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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