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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初遇阴公子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存在么?
没穿越之前,或者说没死之前,小满不光不相信,还要嗤之以鼻的。
但是现在她想认错。
重新睁眼之后,除了要接收映入眼帘的青罗纱帐、高髻垂髾,古香古色的新环境冲击,还要面对这个时代许多人,像是小女孩牵着氢气球,身后跟着的鬼气。
她的第一反应是拉高被子盖住头,就当看不见,但奈何耳朵还在。
坐在她床边的发型繁复的美丽女人絮絮叨叨,用啜泣音说着什么吾儿啊十六岁初长成,上虞祝氏唯一的希望,明日就要去书院了云云。
?
情况有点严重过头了,这比鬼故事还可怕。
她复又露头,拍掉女人腿上的黑气,深吸一口气,抱上去:“母亲不要啊!儿这辈子太累了!不想再和时代对抗了!”
这一口“母亲”本该是小满人生的历史性时刻,因为小满没有过妈妈,也没有过爸爸。
生前,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市民公园,闲暇的傍晚会看见膝盖高的小屁孩绕着大人的腿转圈喊“妈妈妈妈妈妈”。缭绕之魔音,让她经过之后鬼使神差也小小喊了声妈妈。但瞬间被自己恶心到了,周围五米的空气都在嘲笑她。偶尔几次深夜取悦自己,也试着喊妈妈,但像吃水煮蛋配硬面包,蛋是蛋包是包,不融合,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倒也没那么可悲,就是睡得更容易了。
她现在作为祝弥,确实有一个妈妈,可喊出来“母亲”二字竟然一点情感都唤不起,好像大雨下在沙漠里,二十多年的蒸发远大于片刻的降水,她干干的。
果然母亲也没让她失望,第二天便把她推上马车。她是想试着和祝弥的爸爸妈妈有情感连结的,但是他们表示少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必牵挂为父为母,便丢给她一个话很多但是又没什么重点的,丫鬟?叫做阿苓。
她们拆掉发髻,插簪束发,勒紧束胸,出发去上学。
说来也丢脸。
她的猝死是看互联网男菩萨们看死的,血脉偾张,能理解吧?
前天凌晨在十六楼修改第六版方案,差三分钟到四点时她开始自暴自弃,掏出手机查看私密收藏夹,里面全是男菩萨,大方的菩萨、曼妙的菩萨、可口的菩萨……忽然一阵心口抽痛,听见咣当一声,自己好像摔倒了,视野就黑了。
这就是穿越的全过程了。
“等等,阿苓你刚刚说什么,兰亭集?”
除了她叫祝弥,有点家底,还能见鬼,之外,她对这个时代这个身份一无所知。兰亭集三个字像是历史飞镖,一镖扎在了东晋的靶环上。
“对呀小姐——”
“你得叫我公子吧?”
“啊对公子,此次兰亭集的筹划者是桓夫人,桓夫人爱才,素有声望,名义上是上巳后邀世家子赏花赏月,实际上是在开学前让同窗之间见个面。正好小姐足不出户一个人也不认识。阿苓觉得很好,名帖也都给您写好啦。”
“桓夫人是什么夫人?”
“桓、王、庾、谢,江左四大世家的桓夫人呀!都是十七八年前胡人占了洛阳,被迫南渡过江的中原侨族。那时候小姐还没出生呢可阿苓那时候——”
“懂了懂了,阿苓停!你肩膀不酸么?”
“昂?是有点,不过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又去哪乱钻了,上面有小鬼趴着。”
“啊啊啊小姐别吓我,快帮我掸掉!”
抬手挥一挥,鬼气就散掉了。说明这道鬼气不长在阿苓身上。
猫有夜视力、蛇有热成像,而祝弥像是戴了一副特别的眼镜,有鬼成像。
这个时代飘荡着好多鬼,没形状的像团雾气,黑的,浊的,有形状的面目模糊,堪堪一个人形状,大的,小的。缠着人,或者附着在器物上。好像植物扎根土里,土走去哪,植物就飘去哪。
祝弥是很愿意相信超能力一说的,就像叫做jojo的人能发出波纹,岛国上的女高中生指尖一打能放出电光。何况她反复观察,鬼都很老实,能看出有点愁苦,但不会打人不会吃人,因为根本也碰不到,所以她逐渐接受了见鬼这件事,视它们为飘来飘去的水藻。
到了会稽山阴之后——地点是阿苓说的。她去买饼,回来肩上就勾着一团鬼气。
吃着饼,还行,祝弥随口问:“那我家呢,有没有和这桓王什么四大家一个档次?”
阿苓摇头晃脑像是背书:“咱们祝家虽人丁稀薄——小姐是六代单传的宝贝——但家世渊远清流,世代经营占星卜算,太老爷官至太史令,老爷文采斐然亦曾在中央任事……”说着,阿苓倏尔脸色一变,“小姐、不,公子成天没事净考阿苓!”
确实,好在阿苓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她也不用谨小慎微,已经这样钓了好多信息了,不住点点头:“原来如此,没想到那两个神神叨叨的老神棍是个大官。”
“呸呸呸,小姐要学会尊重老爷。”
吃完了饼懒懒伸个腰,不让考就出主观题:“阿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我很怪?”
阿苓左看右看,思索半天,摇摇头:“小姐第一次离家,忧虑不安也是正常的。”
又问:“我可会什么技艺?”
阿苓毫不客气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艺不通,目只识丁。”
太好了,这根本就是她。
但也不好。
阿苓前面说了个什么,南渡过江……
她记得的,“五胡乱华、衣冠南渡”,那是个黑色时代。
汉人被北方胡人赶得都挤在长江中下游偏安一隅,看似赏花观月、洒脱不羁,实则大厦将倾、国运飘摇。换句话说,没招了,全国上下都没招了。
祝弥也有头等切身相关的愁苦大事。
她好像是某凄美故事里的女主角啊?时代、姓氏、籍贯,统统对得上。
故事里,她会在书院喜欢上一个姓梁的穷小子,父母当然是不同意。但是他们会在夜晚私奔,然后被抓回来。一个被打死,一个被强行送上花轿,要嫁给那可恶的门当户对姓马的。最后她宁死不从,跳进坟墓里。
真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反抗时代的黄金精神!
但她不是,她的口号是:爱情也不贵,生命价最高。
不想再死了。
所以才说不要和时代对抗啊,上辈子当牛做马都猝死了还不够吗?放过她吧,难得魂穿成小姐,父母双全,不用奋斗,以后家产还全都是她的。
不要活埋!
要躺平!
不要姓梁的,抛弃父母不可取。不要姓马的,盲婚哑嫁不可取。
祝弥许愿新生新气象,事事顺遂,日后迎娶一个美丽男菩萨。
“小姐小姐,醒醒,”阿苓点点她,“兰亭到了。”
拉开车帘,青郁葱葱山脚下,写着“兰亭”的牌坊,不少车马往来,有人出入。
一辆牛车先于她的马车停下。
不是新时代农田里的牛车,而是气定神闲的两头壮硕青牛,拉的车是红漆轮毂,顶是素白帷帐,风一吹,还有红绳络扬起,说不出的高贵低奢。和祝弥风尘仆仆的马车不同,这辆牛车像是从自家前门散步到后门,慢悠悠,也没人敢催。白纱幔透出来的人影绰绰,就要出来。
祝弥都快在车窗里伸成长颈鹿了。
出来的是……帘子掀开,半天却无人下车。奇怪,视线一低,出来的是一只脖颈修长,黑蹼黑嘴的大白鹅。
又等了等,第二只大白鹅跳了出来。
两只大白鹅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自如地扑了扑翅膀,扇出一块真空地带,好像大明星站在舞台中间,比那两头青牛还要神气。众人对着鹅像是碰见熟人,心甘情愿地让出位置又露出赞叹欣赏的表情。
想看帅哥的祝弥心里落空,气恼地心想:什么啊,这时代还有邀请鹅来赴宴的。
事不过三,她不抱期待了,就当后面那位是鹅夫,照顾明星鹅的。
祝弥打算把脖子收回来,抬帘子的手还未落下去,里面的人终于弯腰出来了。有注意力沉没成本了,鹅夫就鹅夫,视线便还在前方,不太死心。
她作为小满的时候,私密收藏夹里的男菩萨,七个里有五个是同一种类型的:她其实不太看镜头中心的身材中段,腰腹,她看脸——喜欢混血儿。她最喜欢的是一个中美混血,说着标准的中国话,让人没由来地觉得亲近,最重要的,五官立体,又不失东方含蓄的风韵。
走下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因为鹅在车后,他出来时只看鹅,脸正好对着祝弥的方向。
方便了某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确确,一眨不眨,不清不白。
鼻骨高挺,眉目深邃,瞳孔是浅淡的琥珀色。唇红齿白、长睫似羽都散发着浓烈的异域风情,而整体轮廓柔和,浓淡完美地相辅相成。特别是鼻尖一点红痣,好似红梅落雪,妙笔天成。
一身白衣,若披烟雾。站直时,玉树清举,走动时,环佩叮当,笑起来,朗曜垂光。
祝弥想捂胸口。
她整个下车过程中,眼睛没办法离开,无意中模仿人家举手投足,结果一脚没踩稳,直接跪倒了地上。
扑通一声,心几乎也跟着停了。
“哎呀小——郎君,又摔了!”
阿苓一声惊呼。
都没见过世面,也光顾着看,忘了扶自家小姐。
祝弥撑起自己又立马抬眼,好巧不巧和前方那人的目光撞上一瞬。
他在不远处和别人谈笑,听见动静只投过来似有若无的一眼,却让她觉得自己周身也发亮了。
忙低声问身边人:“阿苓,那是谁?”
身后一声长笑入耳,有人刚从马上下来,抢在阿苓前把她扶了起来,“你竟不知谯郡桓氏?你问的是带鹅的那位吧,是桓错,桓灵玦也。”
说罢又自顾自摇头叹气:“士族子弟众多,为了人群中脱颖而出、标新立异真真是绞尽了脑汁。养鹅,啧啧、他怎么不养头大象!”
那样的人也需要增强记忆点吗?祝弥不解但是尴尬,因为馋死鬼转世不会遮掩,被别人看破口味了。
连忙朝来人作揖:“某祝弥,字梦成。”
这一套是她路上观摩路人学来的。所幸此朝人文风气追求率真自由,不受礼教束缚,干巴巴行礼的祝弥反倒还像个老古板。
眼前人同样俊雅不凡,多了几分潇洒不羁,听了她的自报家门,顷刻朗声大笑,“祝家?上虞的祝家?那你和那弄鹅的岂不还有姻亲关系?”
祝家对外宣称是双生龙凤子,十六年至今都是衣料两套,吃食两套,书画用具两套,其实从始至终,高墙大院里都只有一人。
所以祝弥这个身份,是她原身名义上的哥哥。
姻亲?也就是说这帅哥是她的……………………
“家里小姐确实和桓家大郎君有婚约……郎君?”
有人已经靠在阿苓身上快站不住了,脸好热!
没料到文才这么帅啊……祝弥思绪过载,为了掩盖尴尬状态,强笑:“那他不应该姓马吗?哈哈哈。”
按理说,是个现代人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
牛车马车一前一后,前人还在入口不远处拜帖,后人一下车就摔跤博取注意力,加之未刻意压低谈话声音,有耳朵的人都不会听不见。
可祝弥看得分明,那桓错听见了她的笑话回头,笑容不敛,只是目光骤定,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这让祝弥不由得挡了挡视线,不敢笑了:这么凶?说……说错话了?
身边的爽朗公子也看见了那变脸,低声讥笑一句:“阴晴公子,名不虚传。”便给祝弥手里塞了个名帖,离去和他人攀谈。
祝弥看字,再看阿苓。
阿苓低头连连摇头。
阿苓虽然数得出什么桓王庾谢,但是非要问士族内部的关系,庾是哪个庾,桓是什么桓,就只能装哑巴了。
受邀赴宴的书院同窗,有三十多位,但多数不是单独来,伴着群兄族弟,相互引荐拜帖。门口不是正式见面的场合,所有人都在慢慢往里走。
祝弥一路走也不忘正事,旁听或张嘴,确认了现场没有姓梁的。
她快要爱上古代了。
行至流水亭台处,亲眼见到传说中的曲水流觞,一股古朴的水寒凉意从路边矮草浸袭入脚,窜至头顶,心旷神怡。但她还有一点疑惑,低头问阿苓:“为什么说是桓夫人的名义,在入口处接待人的都是姓王的?”
这个阿苓知道:“桓夫人出自王氏呀。桓大人西归后,老夫人就回本家待着了,所以这次兰亭集名头是桓夫人,其实是琅琊王氏筹办的。”
祝弥点点头,难怪刚刚那文才、不,桓错,也在等仆从递名帖。
被小童引导着换了木屐,众人围着蜿蜒的小水流,坐在光洁的石面上,一坐下又有仆从放下低矮的案几,摆上几道吃食盘子。
所见之物,哪怕一草一木,无不精心素雅,仆从安静有礼,妥帖到全程弓腰只露半张脸。看不见的竹林深处还有清幽宁静的奏乐之声。
祝弥吞吞口水:奢靡。
又不动声色抬眼去看桓错。他坐在主座右边第一个,和一个同他有三分相似模样的年轻公子坐得很近,把酒浅谈淡笑。
祝弥吞吞口水:口口。
很快主人出现了。
几个衣袖翩翩俊美的公子哥迎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笑吟吟老太太缓缓而来。
老太太精气神很足,步伐稳健。
祝弥见那群王公子中有人交代仆从,有人寻友交谈,有人直接入坐。她只记得其中最端庄温润稳重的叫做王洵乐,王家新一代的大郎君,也真是举止翩跹,风仪弘雅,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扶着桓夫人开始沿着曲水挨个引荐客人。到了她这里,浅浅的笑脸荡得很开,朝前扬声:“灵玦——快过来,你内兄终于出现了。”
看来是人人皆知的姻亲关系。
人来后,祝弥低头作揖,不敢直视。
但是对方腰是一点没弯,嘴角有礼貌地微微一钩,眼里是毫无波澜:“灵玦见过梦成。”
王洵乐对着那张一视同仁的臭脸继续笑:“今日赴会的是阴公子罢。”
祝弥:“……”
阴晴指的是好脸坏脸吗?
王洵乐和桓夫人去下一个客人后,桓错也转身要走。
祝弥犹豫一秒,开口:“那个,灵玦兄……”
对方回头,冷脸对上来,祝弥话又断了,“呃……”
“何事?”
“……离那位公子远点。”
刚刚其中一位面无血色的王公子,一入场就抛下老夫人坐到了桓错的身边,亲昵得可以说是勾肩搭背。那时候桓错在对着他笑,灿烂得算是晴公子。
但是祝弥实在不会措辞,总不能说,不听神棍言你将有血光之灾,吧?
果不其然对方的脸上更黑了,袖子一摆,直接走了。
祝弥:“……”
她也不是真的很想和他搭话!只是觉得他的白衣服沾上了点什么会不好看罢了。切!
和三十来位宾客见面了一圈之后,桓夫人坐回主座,说了点开场白,便开始玩助酒的雅兴——九曲流觞。仆人在上游放荷叶托盘子,里面是酒。荷叶在谁的面前打转不前流,谁就要即兴表演才艺,表演不出来的,罚酒三觥。
祝弥刚向旁边的兄台请教了规则,还没来得及欣赏九曲的山水布局,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们,荷叶带着酒觞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了。
头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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