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回到起点

　　世界不会因谁而停止运转。

　　但江湖，或许会因一个婴孩的到来，再起波澜。

　　路过的女子停下脚步，于狼藉中俯身，从树下抱起那个被遗弃的襁褓。婴儿响亮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伸出小手，朝她虚抓。

　　“丑。”

　　她冷淡地吐出一个字，盯着婴孩皱红的小脸看了片刻，却沉默着，将这一团温热揣进怀里，转身走向林深处。

　　像是听懂了评价，婴孩在她怀中不安分地扭动，气鼓鼓地，一眨不眨瞪着她。

　　简陋的木屋，隐于竹树之中，恍若世外。

　　她刚将婴儿放在铺上，欲坐下歇息，细细的哭声又起，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蹙眉，只得再度抱起，生疏地拍打后背，回忆着模糊戏文里的桥段，轻轻摇晃。就在那点微末的耐心将尽时，婴孩终于啜泣着睡去。

　　屋外恰在此时传来熟悉的呼喊：“七妹妹！”

　　她面如死灰般低头，只见怀中婴孩眼睛未睁，泪水先淌了下来，随即“哇”地一声，再次哭响，比先前更甚。

　　“七，”来人推门而入，对震天的哭声恍若未闻，将手中酒坛往木桌一放，倒了两碗，酒香四溢，“上好的‘醉春风’，我第一个想到你……”

　　见她始终背身不语，他抬头，话瞬间卡在喉间。

　　他几步抢到跟前，指着那襁褓，眼神震惊，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七妹妹，你……你何时生了个孩子？！”

　　她瞥他一眼，继续轻拍怀中小小的后背，口中哼起从戏折子里听来的、不成调的小曲。

　　她动作轻柔，想将孩子放回床上。可那双小手紧紧攥着她一缕头发，几次尝试，都不愿松开。

　　她只好继续抱着，在狭小屋内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曲。目光扫过野裕时，声音压得又低又冷：“你来找我，不单是为酒吧。”

　　野裕挤出一丝笑，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他垂眼看向那无知无觉的婴孩，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上面派了密令……让我和你大哥隐姓埋名潜入江湖，只为找一个被遗弃的婴孩。”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吐得艰难，“说这孩子……能打破他们之间维系多年的平衡。”

　　话锋一转，他抬头直视着七，眼底是罕见的焦灼与劝阻：“七，你当真要养他？上面绝不会容许……把人送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她踱步的动作未停，甚至未曾低头看怀中的孩子一眼，只从鼻间逸出一声极冷的哼笑：“我养猫养狗，他们都要赶尽杀绝。如今，我偏要养这个孩子。”她终于抬眼，目光如淬冰的针，刺向野裕，“他们不会知道。只要二哥你，闭上嘴。”

　　野裕被她目光钉在原地，心头一沉，迈步想追近：“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已抱着孩子转身走向门口，只留下一道清瘦决绝的背影，和一句比夜风更寒的逐客令：“二哥既有任务在身，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出去。”

　　时光如门前溪水，潺潺而过。当年襁褓中攥着她头发不放的婴孩，已出落成灵动的少女。

　　“七七！”

　　魏离扒着院门，只露出半张小脸，眼珠滴溜溜地转，认错态度积极得过分：“我错了嘛，真错了！不该又跟野裕叔叔偷跑下山……”

　　院内竹影下，七大人背身而立，恍若未闻。只那纤指几不可察地一抬，门上无形的桎梏悄然消散。

　　魏离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进来，却在她身边刹住脚，垂着脑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地上的沙土。

　　“我说过多少回，”七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发怒更让魏离心虚，“野裕非是良善之辈。你偏是不听，非要等到有朝一日被他骗了、卖了，才甘心？”

　　“他没骗我……”魏离小声嘟囔，心里却想：野裕叔叔是不太靠谱，可他每次来，都会偷偷塞给她镇上的糖糕和新奇话本。那些都是七七从不许她沾染的“俗物”。

　　我叫魏离，是七大人养大的。

　　我知道七七和野裕都不是普通人，他们会法术，是故事里说的“神仙”。

　　其实，我也会一点点。

　　七七教过我引气、画符，只是她总学得笨手笨脚，要么点燃了符纸，要么凝不出水珠，常把七七气得拂袖而去，好几日不理她。

　　可魏离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谁让七七一生气，就美得像是画上要乘风归去的仙子，让她看呆了，更学不会了。

　　“七七，不要生我气了嘛。”魏离歪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七大人的脸色，然后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下次绝对、绝对不会再跟他说话了！”

　　七大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可靠的承诺，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闭上眼，仿佛多看一眼这嬉皮笑脸的小家伙都会头疼，只抬手，精准地朝院中那柄木剑的方向一指。

　　“好吧……”魏离肩膀一垮，拖长了调子，认命似的朝木剑走去。她握住剑柄，深吸口气，开始在夕阳余晖里，完成每日晚饭前的剑法练习。

　　平常七大人没这么严肃，今天是怎么了？魏离心里嘀咕。

　　刚起手没两下，那道清冷又严肃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手腕无力，架势是散的。重来。”

　　魏离一激灵，立刻收起了心里那点关于糖糕和话本的杂念，凝神静气，重新摆开架势。

　　她这边念头刚起，七大人冷眼扫来，见她竟还敢分心，指尖一抬，那柄被魏离握着的木剑竟兀自一颤，挣脱她的手，凌空向她刺来！

　　魏离惊呼一声，几乎是凭着身体本能向侧旁闪去，木剑擦着她的衣袖掠过，“笃”一声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剑柄犹自嗡嗡作响。

　　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没事的，没事的，七大人试炼我总是这样……我怎么还没习惯？

　　“再分心，晚饭便没了。”冷冷的声音传来。魏离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消失在屋角的衣袂。

　　从会走路起，她就开始教我剑术、术法、符咒、轻功……但凡她会的，恨不得一股脑全塞给我。练功的时辰排得密不透风，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可最让她难受的，不是累，是每次学不会、练不好时，七大人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望。那眼神比木剑打在身上还疼，总让她觉得，自己又辜负了她。

　　屋檐暗影下，一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院中那个揉着手腕、对着木剑发呆的少女。

　　“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惯有的调侃，“又在这儿看着呢？”

　　野裕不知何时也上了屋顶，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

　　七没有回头。视线尽头，魏离正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终于偷偷摸摸地……一屁股坐在了树下的石头上，开始对着天空发起呆来。

　　七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那么一分。

　　“七。”

　　一道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截断了野裕未出口的话。

　　即便来人是血脉相连的亲大哥，他们之间也少有温言。那位被魏离偶尔听闻、却从未得见的大哥负手立于檐角，目光垂落，如同寒潭映月，不带温度地投向院中那抹稚嫩身影。

　　“好好与她告别。”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铁，“明日此时，若你还在此地，后果，你当知晓。”

　　七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猛然转身，抬手攥住了兄长那片玄色的衣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慌乱：“大哥……她还小。让我……让我把她养到十四岁，至少再护她两年。届时，我自会离开，绝无二话！”

　　一旁的野裕也皱紧了眉，忍不住插话，语气急切：“她才十二！大哥，她与我们不同，是真正的凡胎□□！你现在逼她踏入那等境地，岂是儿戏？你当真忍心看七妹……”

　　“早晚要经历。”大哥的声音毫无起伏，打断了野裕，“此事，不容商量。”话音落下，他身形微动，如一抹墨痕溶于夜色，消失无踪。

　　“七妹……”野裕担忧地唤了一声。

　　“二哥，你先回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的声音透着疲惫。

　　院中，魏离又一次将木剑挥得歪斜。巨大的沮丧涌上心头，她狠狠将木剑掼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滚落。

　　她不懂，今天七七为什么这么凶。以前她偷懒耍滑，七七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那小小的身影在院里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她转身去灶下烧了热水，又吃力地抱起木盆，将七七平日给她做的几件干净衣裳一并搂在怀里，摇摇晃晃走向浴房。

　　她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蒸汽氤氲，熏得眼睛发涩，方才强忍住的泪水又混着热水淌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慢吞吞爬出来，换上那身七七亲手缝制的、最漂亮的鹅黄色裙衫，又对着模糊的铜镜，笨手笨脚给自己扎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

　　魏离走进小小的厨房，学着记忆里七七的样子，洗净几棵青菜。她从未独自做过饭，动作生疏得可笑。以前，炊烟饭菜香，总是七七带来的。

　　折腾了许久，厨房里叮当作响。最后，她捧出两碗勉强成形的白饭，和一盘看起来……姑且能吃的青菜，放在了桌上。犹豫片刻，她又从灶台后摸出一盘黑乎乎、难以分辨原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摆在青菜旁边。

　　她在桌边坐下，双手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

　　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冒了出来，夜色如墨般浸染了窗棂。

　　七七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等待的时间长得让人发困。她起身给自己倒了几杯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院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魏离立刻像只归巢的雏鸟般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那带着夜露微凉的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浸湿了来人的衣襟，委屈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七七……你终于回来了……”

　　七蹲下身，与她平视，先将手里拎着的东西轻轻放在地上。养了这么多年，一块石头也该焐热了，何况是活生生、会哭会笑、会软软喊她“七七”的孩子。她感到环住自己的小手臂是那样用力，带着全然的依赖。

　　“我这不是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抬手，用指腹去擦那张小花脸上的泪，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再哭，我可真不要你了啊。”

　　她知道，这句话总是最灵验的“止哭咒”。

　　果然，魏离的抽噎猛地一顿，瞪大了湿漉漉的眼睛，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

　　七的眸色深了深。她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只极为精巧的素面银镯，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执起魏离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它套了上去，尺寸竟是分毫不差。

　　“提前送你的生辰礼。”她的声音放得极缓，“里面……我给你留了三个锦囊。若遇到性命攸关的险境，便打开一个，能救你一次。”

　　魏离低头看着手腕上陌生的银亮，还未及反应，又听那熟悉的声音继续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也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沙哑：“日后，若我不在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话音未落，她已迅速别开脸。

　　“明日，你就要一个人了。”

　　魏离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她。方才被吓回去的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她却倔强地不肯眨眼。

　　“你要去哪里？”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

　　“……”七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睫。

　　“你不要我了吗？”质问里是濒临破碎的恐惧。

　　“是不是野裕叔叔他们……和七七说了什么？”她开始胡乱猜测。

　　“我很乖的，七七，我以后会更乖……我、我不学剑了，我不偷懒了，我也不想吃糖糕了……你别不要我……求求你了……”语无伦次，到最后已是卑微的哀求。

　　心如刀绞，莫过于此。

　　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哽塞，转回脸时，已是魏离熟悉的、平静无波的模样。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抬手，用指尖刮去魏离脸上的泪。

　　“傻话。七七只是，做错了事。”她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目光落在魏离头顶那个歪斜的小揪揪上，不敢看她的眼睛，“明日要去给人当面赔罪，路途很远很远，怕是很久都回不来了。”

　　她伸手，揉了揉魏离那乱糟糟的头发，动作是十二年如一日的温柔。

　　“有件事，骗了你很久。”她收回手，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我不叫‘七七’。家中行七，故而，骗你唤我一声‘七七’。”

　　她看见魏离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听不懂这简单的句子。

　　“魏离，”她念出这个她赋予的名字，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骗了你。”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忽然伸手，扶住魏离瘦小的肩膀，指尖冰冷。她俯身，逼视着那双盛满惊惶、不解和泪水的眼睛，用尽全力，将所有的眷恋与不舍，都扭曲成一种近乎恶毒的决绝：

　　“听着，你要恨我。”

　　“我骗了你这么多年，你合该恨我。”

　　“你只能恨我，记住了吗？”

　　魏离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和话语里的狠绝吓住，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月光下，七七的脸庞依旧熟悉，可那眼神、那语气，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冷。

　　然而，孩子的心固执得像石头。短暂的惊惧之后，更汹涌的委屈和愤怒冲了上来。

　　“我不要！”魏离猛地摇头，眼泪随着动作飞溅，“七七对我很好！我不要恨七七！”她几乎是哭喊着吼出来，“我不要恨你！你就是七七！七七才不会骗我！”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那双扶在她肩上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子。

　　“砰”地一声，木门紧紧关上。

　　门内，传来压抑的、不该哭出声的呜咽。

　　门外，七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那细细的哭声。她慢慢弯下腰，拾起地上那个被她遗忘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那是镇上新出的，魏离念叨了好久的杏仁酥。

　　油纸包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糕点的甜香，混着夜露的冰凉。

　　她紧紧攥着那包点心，指节泛白，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刻意安排下的命运，注定要失去部分珍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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