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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亮得似乎格外仓促突兀。
日头从东边冒出一线薄薄的、金红的弧尖儿,土黄色的雾霭被镶上金色逐渐敞亮起来,集市上还来不及聚起往日那摩肩接踵的热闹。
黄土色的街道带着干巴巴的烟火气,来来往往的,是推着独轮车运送着粮饷的小厮,是挎着空菜篮身着粗布衣的老妇,是摆着摊位准备吆喝的摊贩店家。
当中最惹眼的,当属两人。
见二人仪态与妆容便晓得不是一般人家,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
走前头的妇人,梳着圆髻发,穿雘青旗袍,上绣牡丹亭立双蝶争撷,皮肤光洁,脸上未曾落下许多岁月风霜的痕迹,样貌气质似三十有余,走起路来微微含颌,不矜不伐。
身后的姑娘则年轻更多,月白色的素衫只有简单的条纹,质料也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可以看出是一夫人与一侍女。
街道上多了一些生面孔,粗衣烂衫,面上蒙尘,男人三两聚在一起,嘴里说叨些什么,手背的骨节不时在掌心重重一叩,一会又摊开双手,一脸木然的无奈。
陌生的女人们不比男人更光鲜,素色的巾布裹在头上,大多满面愁容,靠在背篓上阖眸小憩。
夫人的目光静静掠过她们,半晌,才轻声叹出一句: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是啊夫人,这军阀和春旱都凑到一块了。”
妇人身边的侍女附道。
侍女想起早先来这条街,还抱怨没个管秩序的巡察,人也挨得紧,就怕丢了什么钗环银两。
如今却频频怀想起当初
——原来连那份挨挤的烦恼,也曾是太平年月才有的热闹。
“我听小仇说,北面的军阀没稻子收了,贼窝子里头炸开了,洋枪对着平头老百姓明抢!”侍女口气愤然,对军阀的作为光火起来。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偏头听完侍女的话,目光落向那些小摊贩。
摊贩们的日子是更不必说了,照旧是过往吆喝的活计,只脸上比以往更多了一份生计愁容,招呼着夫人和侍女过去瞧。
只得愿天可见怜。
去年的肃城,冬春期落不下雨,新种的作物没法出苗,熬到了夏秋,田垄间依旧空空荡荡,收成极少,百姓叫苦不迭。
官府现如今只是摆设,粮仓不营,半粒米也不肯放出来,愁云惨雾之下,军阀继而四起。
“这天怎么就这样!”
侍女垂头摇了摇,声音压在喉咙里,成了句无力的嘟囔。
有什么法子呢,地上的事,早就不归天上的人管了。
如今管着地上人的,是手里有枪、心里没底的人。
雨水不下,根苗就不长;道义不存,活路也就断了。剩下的,只有等,或是在干裂的命数里,自己挣出一条比裂缝更崎岖的路来。
耳听着侍从的话,夫人沉默,眉间微微蹙起,她仍往前走着,却忽然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惊然回头,慌张说
“治儿呢?”
啊?侍女还未来得及从刚才的愤懑中回神。经这一问才惊觉,方才走在身侧的身影,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今日原是夫人带着小姐出门放风,现下是把小姐给放飞了。
孩子不见了。
夫人再顾不得什么平淡忧愁,此刻急火攻心,脚步又急又碎,双手握在胸前,目光在四周搜寻打捞。
“夫人当心些,”侍女小跑着跟紧,好容易接上一口气
“小姐平日里就爱窜溜。指不定……”窜到哪个角落寻新鲜去了。
话还没说完,夫人厉声截断她:
“怎能不急!”
她急如心焚,“万一遇上歹人可怎么办!”
虽说这世道存亡维系艰难,但天难测,人更难防,自古人心莫测。
早听闻西北山一面有一伙打家劫舍、抢妻卖孩的强盗,据说是前线溃逃的兵痞,带着枪火逃到此地,从此据山为王。
想到这里,夫人僵在档口,脸色因疾走与惊忧褪得苍白。
侍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暗自砸吧嘴。
她那小姐呀,上辈子估计是个闹海的主,胆大顽劣,捉弄学堂孩子是家常便饭。
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够捺住她。
“治儿――!”
夫人在市集上呼喊。
“小姐!”
侍女跟呼。
纵使是顽劣不堪,倘若是遇上绑匪亡徒……那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结局。
她虽常怨这小魔王不省油,可到底是老爷和夫人的心头肉与掌间宝。
自己是宅子里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宅中当差。自小便受夫人厚待。府中上下,无一不感念夫人。
再回说那小天王也只是贪玩没有祸心,还只是个年幼不通世情被宠坏的小女儿罢了。
就这样游离着,思绪像天眼似的飘忽到很远,心中成见和视线像薄雾一样被拨开,忽地督见斜对角巷口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她猛地抬手,
“夫人!您看那边!”
俞夫人转头望去,便见那集市一处小墙头,人头攒动,男人们呵呵嘿嘿的,面上挂着看戏的笑意。
期间有一个显眼包,散发乱披在颈后,还有几簇卷曲毛躁的扬在空中,身上穿一件棕色衬衣蓝布马褂,手里攥着贝勒帽,时不时拿来扇打挡在她面前的人。
远远就可以看到她皱紧带怒的眉眼,已经是很不高兴了的样子。
她踮着脚张望、见不着又双手向外扒开路人想要往前挤,对妇人和侍女的叫喊当然是旁若无闻。
只是人群簇拥,又尽是些市侩,越是用力挤,人反倒是越出来,到最后不知是谁,直接一把将她推出了人群。
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治儿!”
妇人疾走上前,语气中压着几分薄怒,神色却已不自觉松软了许多。
那囫囵飘摇的思绪因为失而复得终于落回了原处,再蔓延开来的,只有孩子擅自离开视线的后怕与愠恼。
二人快步走去,正欲开口,那名唤作治儿的女孩却已兀自站起了身。
她三两下拍拍衣裤上的尘土,脸上不见半分委屈,显然没将刚才那一摔吃作教训。只在二人快要接近时忽地转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娘,你看!”她气音里藏不住新奇的语调。
手指抬起,指向人群簇拥的焦点处。
俞夫人循着望去。
人群中有人认识这是俞家的夫人,向旁挪动,悄然让开些许空隙。
眼前的景象没了遮挡,只消真切地看上一眼,便好像尖锐的冰棱,击穿妇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视线就这么被攫住了,钉在了原地。
竟是一个孩子,一个女孩,看上去和俞治年纪相仿。
女孩的样子十分狼狈,长发枯草般散乱披在后背和双颊,破布烂衫,衣不蔽体,低头蜷缩着。
顺之而下,赫然一具镣铐拖着半截链条垮在女孩左腿,笨重的铁器造成伤口,粉红色的皮肉绽开,血迹早已干涸,凝结成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痂。
从众口的嘁嘁嗦嗦里捡出几句话来,俞夫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卖人。
虽说如今已是新国七年,街面上贴着“平等”“维新”的标语,学堂里也讲着些新词,但转过几条巷子,走到背阴的市集角落,那些插着草标、或明或暗被论价的身影,依旧像是从旧年历上撕下来的一页,皱巴巴地杵在日光底下。
法度文书是一回事,人间烟火是另一回事。战乱灾荒的阴影一季一季地轮转,卖儿鬻女是穷户人家砧板上最后一块能切的肉。
俞夫人尚未从冰冷的现实中回过神来,一个尖嘴胡腮的市井冒出来,带着生厌的尖锐嗓音,
“各位别光看啊!瞧瞧这张脸蛋——买回家去,看着都舒心!”
话语间,他单手钳住那女孩的下巴,粗暴地向上一抬,让众人看清那女孩的脸。
女孩被迫扬起头,只是眼眸还是垂下,似乎是不想看到众人对她如对商品般打量,想要维持住自己仅剩的一丝尊严。
女孩看上去像虐受了许多苦楚,瘦削、面上布满垢渍,眉眼之间却清秀得像一汪绿泉。
未加梳洗,未施粉黛,就能看出是个出众的美人胚子。
他便是知道这女孩美人面相是市侩之爱,众人已摩拳擦掌。
人群中有人迫不及待。
“我出十厘!”骚动和嘘声,似是对这人报价的不屑。
“我出五百文!”立马有人抬价。
“我出五百五十文!”
……
竞价声此起彼伏。一旦有了争夺,势力之心就会大增,人们仿佛忘了,这世道里,每一文钱都牵着普通人的生计。
是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人声愈发热闹,叫价节节攀高。那胡腮市井的笑越列越大。
心中早已无限遐想。
俞治的目光灼灼锁在那女孩身上,从上往下,像一场审视。
她首先注意到那女孩的睫毛。很长,却颤动得极慢,像一条翻了白肚的鱼,只剩下最后几下微弱的挣扎。
她看见女孩掐在小腿上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嘴唇毫无血色。
她像一条快要死去的鱼。俞治想。
也许不用多久,这样一条濒死的鱼就会被发现,并且被单独捞出来,然后刮去鳞片,永远失去游水的权力。
她在嘈杂中观察女孩的一切,每一丝颤抖、每一分绝望,细微入理,都收进自己的眼中。
当报价已然临界,看客的理智归回原位,心中转而暗自讪笑那些争红了眼的对手。
于是当声音渐息,众人以为落定时,时年十四的俞治倏然出声,她不再当沉默的审视者,她像随意抛出一个石头一样,没有瞻前顾后的顾忌,只在视野两侧竖起一道隔绝的墙。
墙内,只剩她和她。
“十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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