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去应回首

作者:十文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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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以死明志


      长安,又下雪了。
      从三年前季星竹跨上踏雪战马、身披银甲领兵出长安的那一日起,这雪就像缠人的愁绪,年年如期而至,覆了青瓦朱墙,覆了长街古巷,也覆了陈洛颜心头那点残存的暖意。
      她坐在季府书房的窗前,指尖捏着一枚素银海棠簪。
      簪头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簪尖都磨平了些,就像她这三年来日复一日的等待,磨掉了少女时的娇俏,只余下刻骨的执着。
      窗外的老梅树裹着厚雪,枝头的花苞蔫蔫的,裹着一层冰壳雪粉,像极了她被病痛和思念反复磋磨的模样,盼着春,却总等不到解冻的风。
      “姑娘,该喝药了。”
      侍女舒禾端着一碗黄褐色的汤药进来,瓷碗边缘凝着细碎的药渣,汤药苦涩的气味瞬间漫了满室。
      舒禾脚步放得极轻,裙摆扫过地面几乎没有声响,生怕惊扰了窗前的陈洛颜。
      这三年来,陈洛颜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起初只是偶感风寒,后来竟咳得整夜不能安睡,大夫换了好几拨,甚至太医都来看过,可结果呢,汤药喝了无数碗,却始终不见好转,只养得一身挥之不去的药气。
      舒禾轻轻慢慢地将瓷碗放在案几上时,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响,就惊得陈洛颜指尖一颤,银簪险些滑落。
      她没回头,声音淡得像窗外的细雪,平静而清冷:“放着吧。”
      药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窗纸上她单薄的影子。
      舒禾看着她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白发,那白发混在乌黑的发间,如同银针一般,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鼻尖一酸,忍不住劝:
      “姑娘,都三年了。昨日户部侍郎家的张公子还托人来打听,说陛下近日就要奏对议亲的事了……赵家那边,也派了人来好几趟了。”
      “赵天宇?”陈洛颜终于抬了抬眼,黛眉微蹙,眼底掠过不加掩饰的厌恶,快得像雪落在掌心,转瞬即逝,“让他滚。”
      她重新低下头,指尖的银簪被攥得发烫,‘烫’得她掌心生疼。
      “他会回来的”陈洛颜眼眸低沉,喃喃自语。
      这句话,她从十八岁说到二十一岁,说了整整三年,从满心期待说到心如刀割,“他说过,待他平定北境狼烟,便会骑着踏雪,带着十里红妆来娶我。”
      舒禾咬了咬唇,终究没敢再劝。她知道,这话是陈洛颜的命。
      三年前,北境金国破关,狼烟直逼雁门关。
      季星竹是开国大将军季老将军的独孙,季家世代忠良,从太祖皇帝开国起,男丁便个个战死沙场,皆是铁血名将。
      到了季星竹这一代,更是少年成名,十七岁时就凭一己之力带兵平定苗疆叛乱,二十岁便挂帅镇守北境,是长安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也是陈洛颜放在心尖上疼了十几年的人。
      他们是青梅竹马,一同在太傅府的桃花树下长大。
      他会爬树摘最红的桃子给她,会在她被先生罚抄书时偷偷替她抄好,会在她及笄那日,瞒着所有人,在桃花林深处,将这枚海棠银簪簪在她发间,低声说:“洛颜,等我立下足够的功勋,便求陛下赐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此生非你不娶。”
      那时的陈洛颜,还是太傅府娇养的嫡女,眉眼弯弯,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踮起脚,回赠他一枚亲手绣的平安符,红绸上绣着一行小小的字,针脚细密:“君去应回首,莫忘佳人候”
      他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俏脸红红、呼吸急促,那温度带着少年将军独有的炽热与力量:“自然。一日三回首,夜夜梦长安。”
      印象中那年的长安,桃花开得铺天盖地,风里都是甜的。
      他身披银甲,手持长枪,站在长安城门下,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铁骑,身前是十里桃花,漫天纷飞。他回头望她的那一眼,眉眼锐利如锋,眼底却盛着化不开的温柔,成了陈洛颜这三年来,唯一能支撑着走下去的光。
      可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
      起初,还有书信传来。
      信里说北境的风沙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说他斩了金国的先锋大将,敌军已退三十里;说他梦见长安的桃花开了,开得和那年一样好,梦见她站在桃树下,笑靥如花。
      陈洛颜把那些信笺妥帖地收在锦盒里,日日拿出来读,读得纸页都起了毛边,边角卷了又展,展了又卷。
      她学着打理季家的家事,季老将军本就年迈,得知孙儿出征,日夜忧思,不到半年便病逝了。
      季家只剩一群老弱妇孺,她作为季星竹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便撑起了整个国公府。
      她学着清点库房,学着应酬宾客,学着处理田庄铺子的琐事,甚至学着看兵书。
      她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看看他熟悉的东西,她学会了很多,唯独落下了自己的身体。
      后来,书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字迹从遒劲有力,笔锋锐利,变得潦草歪斜,甚至能看出落笔时的颤抖。
      一个月前最后一封信,只有寥寥数字,纸页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像是用命写就:“北境苦寒,勿念。”
      再之后,就是兵败的消息传来。
      流言像雪片,飘进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说,季星竹兵败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连马革裹尸都是奢望;有人说,他被金国俘虏,受尽酷刑,早已不成人形;还有人说,他贪生怕死,兵败怕担责而逃入在北境与金国勾结,早就忘了长安的故人,忘了季家世代忠良的名声。
      陈洛颜不信。
      她日日守在窗前,看日出日落,看春去秋来。她的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咳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舒禾吓得跪地哭求她保重身体,她却只是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我要等他回来,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可长安的雪,一年比一年冷,人心也一年比一年凉。
      这日午后,季府的大门被人叩响。
      不是赵家派来的说客,而是宫里的内侍,捧着明黄色的圣旨,神色严肃地站在府门前。
      陈洛颜的心猛地一沉。
      她梳妆打扮,换上一身素色衣裙,将那枚海棠银簪仔细地簪在鬓边,这是他的信物,无论何时,她都要带着。
      她扶着舒禾的手,缓缓踏入了皇宫。
      皇宫大殿内,气氛压抑。
      皇帝端坐龙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底有惋惜,有不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陈洛颜”皇帝的声音沉沉的,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季星竹失踪一月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致兵败,但念他作战英勇以及过往功绩,朕仍拟追封他忠勇侯,以慰其忠魂。”
      陈洛颜垂着头,指尖死死攥着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知道,重头戏在后面。
      “如今镇国公府长子赵天宇,屡立战功,人品端正,朕拟封侯。”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朕欲将你指婚与他,待他回朝便完婚。你是老太傅之女,知书达理,当知家国为重。”
      陈洛颜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随即是浓浓的抗拒:“陛下,臣女不愿。”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龙椅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君无戏言!季星竹已战死,你何必苦苦死守?赵天宇乃国之栋梁,配你绰绰有余!”
      “他没死!”
      “他说过会回来的,臣女要等他。”
      陈洛颜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站在一旁的赵天衡上前一步,故作温和地开口。
      他是赵天宇的弟弟,穿着一身锦袍,面容俊朗,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上去温文尔雅,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贪婪与算计:“洛颜妹妹,人死不能复生,星竹兄……唉,他若在天有灵,也定然希望你能幸福。我哥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一生周全。”
      陈洛颜看着他,只觉得恶心,所有赵家人她都觉得虚伪。
      赵天宇与季星竹同是军中将领,当年一同出征北境。
      她清楚地记得,出征前,季星竹曾忧心忡忡地对她说:“赵天宇此人,心胸狭隘,贪生怕死,此次同行,怕是会出纰漏。”
      冥冥之中,陈洛颜觉得季星竹的兵败正是应证了这句话。
      “陛下!”
      “我陈洛颜的夫君,只有季星竹一人。陛下若要强逼,臣女唯有一死!”
      陈洛颜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她俯身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决绝:“臣女愿以死明志!”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陈洛颜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执拗。陈太傅虽已辞官归隐,却威望甚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真逼死了陈洛颜,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最终,皇帝只能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冥顽不灵”,便退了朝。
      陈洛颜走出皇宫时,风雪依旧。
      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很快便融化了,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抬头望向北方,雁门关的方向被漫天风雪遮住,什么也看不见。
      “星竹……”
      她在轻轻开口,指尖触到鬓边的银簪,那点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们都在逼我,可我不会认输。我等你,等你回来,等你为自己正名,等你……娶我。”
      风雪卷着她的声音,消散在长街尽头。
      长安的雪,还在落着,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等待与执念,都埋进这无边无际的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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