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还是爱情

　　初夏傍晚的最后一缕光线，透过“锦时”旗袍店的木格窗棂，斜斜地切割在深色水磨石地面上，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纤维与淡淡熏香。江晚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膝上摊着一匹秋香色的软缎，指尖捏着细针，正往绷紧的布料上落最后几针盘扣。针脚细密均匀，沿着预先画好的粉线，一丝不苟地蜿蜒，像是完成某种沉默的仪式。她的手很稳，呼吸也匀，只有眼睫在偶尔抬眼望向窗外逐渐晕染开的霞光时，会轻轻颤动一下。

　　店堂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隐约的市声，还有墙边老式黄铜座钟指针规律的走动声。嗒、嗒、嗒，不疾不徐，丈量着这个与往日并无不同的黄昏。

　　最后一针收线，牙齿轻轻咬断丝线。她将那片精致的盘扣举到光下看了看，满意地放在一旁铺着软布的竹篮里。篮子里已经有几只完工的，花样各不相同，但都透着股温润妥帖的味道。刚想起身去倒杯水，放在旁边矮几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沈恪。

　　江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才伸过去拿起手机，划开接通。“喂？”

　　“姐姐，”沈恪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夹着音乐和模糊的笑语，衬得他微醺的语调更显松快，“还在店里？我这边差不多了，大概半小时后到‘清境’，你直接过来吧。”

　　“清境”是他那群朋友常聚的私人会所，格调高，消费也高，出入多是些鲜亮面孔。江晚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收到这样的“传召”。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四十。

　　“好，”她应道，声音是一贯的平和，“需要我顺路买点解酒药带过去吗？”

　　那头似乎有人凑近跟沈恪说了句什么，他笑着回了一句，才又对着话筒：“不用，没喝多少。对了，今天场合稍微正式点，穿我给你订的那条烟灰色的裙子吧，衬你。”

　　那条裙子是某次他心血来潮，让人从某个小众品牌直接送到店里的，剪裁极佳，价格不菲，颜色也是时下流行的清冷高级灰。江晚当时试过，很合身，沈恪看了也点头说好，但她总觉得那颜色太冷，不如自己的旗袍或常穿的棉麻长裙来得自在。那条裙子后来被她挂在衣柜最里侧，标签都没拆。

　　“嗯，知道了。”她没有多说什么。

　　挂了电话，她在藤椅上又静坐了片刻。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些，对面商铺的霓虹次第亮起，斑斓的光偶尔扫过她的脸颊。她起身，穿过店堂，推开后方连接小起居室的门。地方不大，但收拾得齐整，靠墙立着一个老式的红木衣柜。打开柜门，指尖拂过一排素色旗袍和棉麻衣衫，最后停在最里面那抹烟灰上。布料触手微凉。

　　她取了裙子，又拉开衣柜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东西不多，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几本旧账簿，还有一个巴掌大的丝绒盒子。她没动别的，只拿起文件袋，解开绕着的棉线，从里面抽出一份薄薄的、已经有些卷边的协议。

　　纸张有些旧了，打印的墨迹依然清晰。标题醒目：私人协助协议。条款简单直接，约定她以“女友”身份协助沈恪处理特定私人社交事务，期限四年，双方互不干涉真实情感与私人生活，到期自动解除，银货两讫。

　　右下角，并排签着两个名字。她的字迹工整清秀，“江晚”。旁边的则龙飞凤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沈恪”。日期是四年前的一个春日。

　　目光在“四年”和那个日期上停留了几秒，江晚将协议重新折好，塞回文件袋，放回抽屉，锁好。然后才拿起那条烟灰色的裙子，走进旁边的盥洗室。

　　半小时后，江晚出现在“清境”门口。烟灰色的无袖连衣裙，长度及膝，勾勒出纤细合度的身形，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清瘦的锁骨。她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鬓边有几丝碎发落下，脸上化了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整个人像是从一幅笔触克制的水彩画里走出来，与周遭流光溢彩、暗香浮动的环境既融又离。

　　侍者显然认得她，恭敬地引着她往深处走。穿过灯光暧昧的走廊，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门，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包厢极大，光线迷离，正中围着黑色大理石茶几或坐或站了七八个年轻男女，衣着光鲜，谈笑风生。沈恪就在正中的长沙发上，身子微微后靠，手臂搭着沙发背，手里晃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袖口随意挽到小臂，侧着脸听旁边一个染着亚麻灰短发的青年说话，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江晚一进来，就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打量，也有一闪而过的了然或无谓。沈恪也转过脸来，看到她，眼里的笑意似乎深了点，冲她招招手：“来了。”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在沈恪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那原本挨着沈恪的一个女孩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晚姐今天这身好看，沈少眼光就是毒。”亚麻灰头发的青年，江晚记得他叫林子涵，是沈恪的发小之一，笑着捧了一句。

　　沈恪没接这话，只将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很顺手地，手臂就搭在了江晚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一个近乎环抱的姿势，指尖若有似无地碰触到她的肩头。“怎么才到？路上堵？”

　　“还好，店里收尾花了点时间。”江晚温声答，目光落在茶几上几个空了大半的酒瓶上。

　　“江晚姐真是贤惠，还守着那家小店呢？”对面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女孩笑着开口，声音甜脆，“上次路过看着挺别致的，就是感觉……嗯，挺安静的。”话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江晚只浅浅笑了笑：“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姐姐太谦虚了。”沈恪搭在她肩后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像是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她的手艺，一般人求都求不来。”这话说得随意，却也没给旁人再多话的余地。

　　话题很快又转回到他们熟悉的领域，最新的跑车，哪家俱乐部入了新会员，某个海外项目的投资风向。江晚安静地坐着，偶尔在有人将话题抛给她时，简短应和一两句，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目光平静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自己裙子的布料。烟灰色，确实很衬这里的冷光，但也显得人有些疏淡。

　　聚会快散时，沈恪明显喝得多了些，眼神比平时更亮，话也少了，只靠在沙发里，手指按着太阳穴。散场时，林子涵凑过来，拍拍沈恪的肩：“行不行啊恪哥？要不我送你？”

　　沈恪摆摆手，声音有点哑：“不用，有江晚。”

　　林子涵便转向江晚，眨眨眼，带了点戏谑：“得，那晚姐辛苦，恪哥就交给你了。他这挑嘴的毛病，也就你熬的醒酒汤能灌进去几口。我们都快觉得你不是他女朋友，是他……”他拖长了调子，似乎在找合适的词。

　　旁边有人哄笑接了一句：“像他妈呗！事无巨细，管头管脚。”

　　这话说得直白刺耳了些，包厢里静了一瞬。江晚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淡淡的。沈恪却皱了皱眉，睁开眼，环在她肩后的手收回来，转而揽住她的肩膀，用力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胡扯什么？姐姐那是贴心，懂么？”他说话时，下巴几乎抵在江晚的头顶，姿态亲昵，甚至有些故意的占有性。

　　江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任由他揽着，甚至微微偏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配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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