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上岸
林弥考上“临江省民俗文化保护中心南山分中心”事业编的那天,她妈恨不得买一箱爆竹在门口放上三天三夜,出于帽子叔叔可能会因此上门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苏婉同志欢天喜地一通感谢老天后,又急忙打电话开始问林弥舅舅该给她买辆什么新车方便上班。
林弥家中是铸剑世家,传到林弥父亲这代改行做了五金。爷爷对此的评价是,祖上给将军铸剑,现在给人民打菜刀,都算是“为民服务”,不磕碜。
但是林弥知道自己和普通人可能不太一样,她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她爸现在手里的那把菜刀,总在深更半夜自言自语:“今天的土豆丝切得不够丝滑啊......”
而林弥的爷爷每年腊月二十三都会在自家院子里拿出红布包裹着的半截断剑,为其烧纸。
所以林弥大学毕业这年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准备考公的时候看见了“民俗文化保护中心”这个岗位时,她觉得可能是命中注定。
因为是单独招考有专业性试题,笔试考的是地方志,面试第一题问的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解”,林弥答得稀里糊涂,却在最后一题翻了盘。
面试最后一题写着:如果你遇到了一把无需人操作就会移动的古剑,你会怎么做?
其他考生多数答得与考试机构培训的答题话术一致“上报领导”“聘请专家成立调查组进行研究”“保护性收藏”等
林弥当时脱口而出的是:
“先问问它想干嘛吧”
面试那天的下午,林弥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面试分数的第一。
——
南山分中心的办公地址在云海镇。
老街,青石板路,明清古宅。木质大门上挂着木牌,字迹班驳到需要眯着眼睛才能辨认。
林弥推开门走进去,先是个天井。
一个穿着对襟衫的老头躺在藤椅上拿着份报纸,手上还端着个紫砂壶。听见有动静,眼皮都没抬:“林弥?”
这就是严主任吧,林弥心想,爷爷在她上班前跟她说过和这位严主任有些交情。
“是,我来报到。”
“上三楼左转第二间,你的办公室。”老头慢悠悠翻了一页报纸,“桌上有个卷宗,尽快处理好。”
林弥愣了一下,:“这么快?”暗中思忖,还以为开始上班头几天可以摸摸鱼,跟大家混熟呢。
“不然呢?我们这儿,有人就有活儿。”
林弥爬上三楼,木梯踩上去嘎吱作响,空气里飘散着陈年木头和灰尘飘起混合着的复杂味道。
办公室很小,但是居然是一人一间,虽然总体有些怪异,但是独立的办公空间让林弥对这份工作拉回了一丝好感。
桌上果然躺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林弥先把包放在座位上,然后拿起卷宗,封面上异常浓重的黑色字迹写着:
案件编号:南山-2025-013
事由:云海镇云海古街十七号民居内异响
建议处置人:林弥
档案袋最底下还有一行类似铅笔写上的小字:
新手保护期的活,别紧张,很简单的,最多哭一次就好了~
林弥:“……”
她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东西,只有一张纸,和一把黄铜钥匙。
纸上只有几行字的寥寥数语:
云海镇云海古街十七号,清代民居,现产权人拒不出售出租,常年空置。
近半年,两边邻居租户均反映:子时前后,楼顶部有类似于女子哭泣的声响,伴随木质构件摩擦的声音。
经查证,无非法入侵痕迹,无动物异常活动痕迹。
任务:请调研人员前往勘查,评估文物保护价值,撰写勘查报告。
就这?
林弥把纸张正反两面翻看了两遍,确认只有这几行字,并没有什么“灵异”“鬼怪”之类的字眼。
果然是正经单位,林弥心想。
——
上午把办公室收拾好,熟悉了一下工作环境,发现隔壁办公室都关着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林弥只能打开电脑先做把入职的各种信息和表格填了一下。
下午两点,林弥拿着档案袋,找到了上面写着的古街十七号。
门楣上的木雕很精美,历经这么多年未曾腐蚀,只是积了厚重的灰尘。她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插进了那把老式铜锁。
“咔哒”
门锁应声打开。
一股陈旧的带着微微腐朽的气息飘散出来,不是霉味,更像是……某种老木头、旧报纸、某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弥推开门走进去。
差不多样式老屋的天井地上石板缝里布满了青苔,正屋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边上放着两把太师椅,都盖着白布,大概是屋主为了防尘。
一切都显示着这就是一栋云海镇上数百座老屋里很普通的一栋。
只除了——
“吱呀——吱呀——”
二楼楼板上传来规律的类似于有些卡顿的躺椅发出来的声音。
林弥瞬间屏住呼吸,抬起头看向二楼。
声音响了不到半分钟又停下了,一切恢复平静。
她犹豫了三秒,踩上布满灰尘的楼梯。
木梯在她脚下发出呻吟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即将坍塌的老木头上。
二楼走上去一眼能看到头,应是个卧室格局,刻着雕花的木床,木质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上面还放着箱子,都盖搭着白布。
唯有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张摇椅。
正在这时,空无一物的摇椅,没有人和物的助力,自己开始轻轻晃动。
就是林弥在楼下听到的那个声音“吱呀——吱呀——”
林弥站在原地,脑子里飞速闪过试图用科学解释的原因:地基沉降?穿堂风?
然后,她听见了哭声。
很轻,很细的声音,就从摇椅处传来。
像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哼着某种不知道名字的小调,呜呜咽咽的,夹杂着略微腐旧的空气飘过来。
林弥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慢慢靠近摇椅。
哭声又停了。
摇椅还在轻轻晃动。
林弥走到摇椅边上,伸出手,轻按住摇椅扶手。
在还带着寒气的初春,不合季节的冰冷触感透过白手套传来。
然后,林弥“看见”了那些画面——
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坐在摇椅上,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她在哼歌,就是方才林弥听见过的那个小调。
窗外在下雨,淅淅沥沥的。
女人低下头,手轻轻抚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脸上布满泪痕:“阿囡啊,妈妈对不住你”
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站在门处,背着光,有些看不清长相,声音较为低沉:“船就要开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女人只是摇头,把襁褓抱的更紧。
男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下楼。
脚步声渐远。外面的雨声渐大。
女人站起来,把襁褓放在了床边的摇篮,先是走到窗边,看着空荡的巷子,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过身,走到梳妆台边,打开抽屉取出来了一封信,轻轻压在了妆匣之下。
然后女人坐回到了摇椅上,轻轻晃动着摇椅。
边晃着,边哼着歌。
一直晃,一直哼……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林弥抽回手,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她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摸了摸脸颊,是眼泪。
摇椅还在眼前,并没有画面中的人,哭声也没有了。
林弥沉思过后,犹豫的开口:“你是……在等人吗?”
没有回应。
但是阴冷的空气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林弥想到画面中的情节,转身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掀开白布,桌上果然有一个红漆木盒妆匣,边角处已经被磨出了原来的木色。
她打开妆匣——是空的。
林弥想了想,伸手按了一下盒子底部,果然有个夹层,轻轻一按,木板弹开。
里面是那个女人拿的那封信。
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展开来看,八行笺上写着清秀的小楷字体:
吾父如晤:
战事将起,夫如见此信,妾已携囡囡远行。此去千里,福祸未知,生死难料。他日若太平,当归;若不平,望君另娶,勿念。
梳妆台左抽屉夹层有妾陪嫁玉镯一对,可换作盘缠。衣柜底下抽屉有二十银元,囡囡周岁礼。
望珍重自身。
妻玉贞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初六
看完信,林弥抬起头看向摇椅。
所以,她没走?
这个叫玉贞的女人,在这里等了八十多年?
——
回到中心,天已经快黑了。
天井边上,严主任还在藤椅上喝着茶,不过边上的石桌上多了两个杯子。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竹椅。
林弥坐下,把手中的档案袋和那封信放在石桌上。
老头没看信,只是给她倒了杯茶:“怎么样?”
“摇椅上的那位有执念,”林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如常,“民国三十一年的时候一个叫玉贞的女人本来要带着孩子跟丈夫一起离开,但是最好没走成。她在等。”
“等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等她心里那个丈夫回来吧。也可能是等谁看到这封信。”
严主任喝了口茶,“那你准备怎么写报告?”
林弥突然愣住,似乎有些没听懂。
他重复道:“文物保护价值勘查评估报告,你的任务。”
“可是……”
“可是她不是人?”严主任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小林啊,你考进来之前,知道我们单位的全称吗?”
“临江省民俗文化保护中心南山分中心。”
“嗯。”老头放下茶杯,“那我问你,民俗是什么?是活人信仰的东西,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念想。人死了,念想还在的,这些念想也就变成了民俗的一部分。”
他指了指林弥带回来的那封信,“这也是民俗,一个女人长久的等待,一个时代别离,这也是我们要保护的东西。”
林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话。
“所以啊,”老头重新躺回藤椅上,拿起报纸,“报告呢,你自己看着写,建议处置方式也自己定就好。哦对了——”
他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睛,“处理完这个,就算你的上岗培训完成了,你到时候自己写一下培训评价交给人事就好了啊。三楼的档案室你以后应该要常去,里面……里面应该还有三百多个卷宗‘待处理’。”
林弥听完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这就是上岸以后的生活吗。
“哦还有,”老头继续补充,“明天省里会有个来挂职的博士,人来了以后你带他熟悉一下工作。年轻人,有文化,有好处的。”
说完,老头就继续躺在藤椅上看着报纸。
虽然林弥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让她一个入职第二天的新人去带一个更新的人熟悉他自己都不熟悉的地方。但是可能这就是体制内的工作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