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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最后一个盛夏
九月的梧桐叶还没开始黄,但风里已经有了凉意。
祝余站在明德一中校门口,仰头看那块烫金的校名牌匾。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双肩包的背带。包是旧的,洗得发白的牛仔布料,边角处已经磨出了毛边。
“同学,你是新生吗?”
门卫室里探出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手里端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
祝余点点头,又摇摇头:“转学生,高二。”
“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高二七班,刘老师。”
“刘建国啊,”门卫大爷喝了一口茶,“进去吧,左手第二栋楼,三楼最东边那间。”
祝余道了谢,背着重得有些过分的书包走进校园。父亲早上帮她收拾行李时,硬是在已经塞满的包里又塞了两罐家里腌的梅干菜,说省城的饭菜贵,这个下饭。梅干菜的咸香从背包缝隙里钻出来,混在九月的风里,有种格格不入的尴尬。
教学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墙皮有些斑驳,但打扫得很干净。走廊两侧贴满了红色横幅:“拼搏百日,决胜高考”、“今日勤学苦练,明日金榜题名”。空气里有粉笔灰、旧书页和某种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祝余找到高二七班时,早读课已经开始了。隔着门玻璃,能看见里面黑压压的人头,听见整齐的英语朗读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朗读声戛然而止。
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祝余觉得自己的脸在烧。
讲台上站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班主任刘建国。他看了眼手里的名单,又抬头看看祝余:“祝余同学?”
“是。”
“进来吧。”刘老师用粉笔指了指靠窗倒数第二排的空位,“你先坐那里。下课来我办公室领教材。”
祝余低着头穿过过道。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打量的、漠不关心的。教室里的座位排列得很紧凑,她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经过第三排时,一个男生故意把腿伸出来,她差点绊倒,引来几声低低的窃笑。
“周浩,把腿收回去。”刘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很严厉。
那男生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缩回了腿。
祝余终于走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倒数第二排,视野很好,能看见窗外大半个操场。她把书包塞进桌肚,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梅干菜罐子在里面晃了晃。
同桌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正埋头抄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早读课继续。祝余从书包里掏出英语书——还是原来学校的版本,和这里的教材不一样。她只能假装跟着读,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梯形。光里有细小的灰尘在跳舞。祝余盯着那些灰尘,忽然想起昨天离开小城时,母亲在车站抹眼泪的样子。父亲拍着她的肩膀说:“省城的教育资源好,你要争气。”
争气。这个词她从小听到大。
下课铃响了。
同桌终于抬起头,是个五官清秀的女生,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倦怠。她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新来的?”她问,声音平平的。
“嗯,祝余。”
“苏晓。”同桌简短地自我介绍,然后从桌肚里摸出一包饼干,撕开,递过来一片,“吃吗?”
祝余犹豫了一下,接过:“谢谢。”
饼干是葱油味的,很脆。两人安静地吃着,谁也没说话。教室里吵吵闹闹的,有人在走廊上追逐打闹,有人趴在桌子上补觉,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讨论昨晚的电视剧。
“刘老师让你去领教材。”苏晓提醒道,嘴里还嚼着饼干。
祝余点点头,起身往外走。经过讲台时,她听见几个女生在小声议论:
“就是从那个什么县中转来的?”
“听说那边一本率才百分之三十……”
“难怪要转学。”
祝余加快了脚步。
教材领回来有十几本,沉甸甸的一摞。祝余把它们抱在怀里,封面上油墨的味道很新鲜。她回到座位,一本本往桌肚里塞。塞到一半时,手指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她摸索着掏出来——是一本书。
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了,书脊上的烫金字迹模糊不清。祝余翻过来看封面:《荒原狼》,赫尔曼·黑塞。
不是她的书。
她翻开扉页,看见一行钢笔字,字迹洒脱不羁,甚至有些潦草:
**献给所有不合时宜的灵魂**
**顾征**
**2004.冬**
2004年冬天。那是大半年前了。祝余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不合时宜的灵魂”——这个说法让她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哦,顾征的书啊。”
苏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已经吃完了饼干,正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指。
祝余抬起头:“顾征是谁?”
苏晓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她往椅背上一靠,打量着祝余,像是在评估该说多少。
“他原来坐这个位置。”苏晓说,“高三了,上学期末转到文科班去了。”
“那这本书……”
“估计是忘了带走吧。”苏晓顿了顿,补充道,“他可是我们学校的传奇,不过你最好别碰他的东西。”
“为什么?”
苏晓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知道‘明德三杰’吗?”
祝余摇头。
“就是顾征、陈序、沈聿修。三个人从初中部一起升上来的,成绩好,长得也好,家世也好。”苏晓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讽刺,“不过顾征是里面最特别的——特别不合群,特别能惹事,也特别聪明。”
操场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祝余循声望去,看见几个高三的男生在上体育课,正在打篮球。其中一个穿白色球衣的格外显眼,个子很高,动作流畅得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球传到他手里,他站在三分线外,几乎没怎么瞄准就起跳出手。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空心入网。
场边响起口哨声和掌声。那男生落地,随手抹了把额前的汗,然后转过身,正好面对教学楼的方向。
距离很远,祝余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轮廓,被九月的阳光镀了层金边。他撩起球衣下摆擦了擦脸,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腹。
“那就是顾征。”苏晓说,声音很轻。
祝余愣住了。
书页上的名字突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站在操场的阳光下,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荒原狼》往桌肚深处推了推。
“为什么说我最好别碰他的东西?”祝余问。
苏晓耸耸肩:“他脾气怪。上学期有个高一的新生误拿了他的笔记本,他直接找到人家班上,当着全班的面要回来,一句话都没多说,但那眼神……啧,反正后来那新生见他就绕道走。”
上课铃响了。
这节课是数学,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话带点江浙口音。祝余努力想集中注意力,但思绪总是飘到桌肚里那本书上,飘到操场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不合时宜的灵魂。
她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英语书的扉页。想了想,她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小字:
**擅长消失**
这是新生登记表上“特长”一栏该填的内容。但她没有写。她写在了这里,一个没人会看见的地方。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清脆急促。祝余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那些数字和符号。
窗外的操场上,体育课已经结束了。穿白色球衣的男生正抱着篮球往器材室走,身边围了几个同学,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他偶尔会点头,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
经过教学楼时,他忽然抬起头,朝高二七班的方向看了一眼。
祝余下意识地低下头,心脏莫名其妙地跳快了一拍。
等她再抬起头时,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九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亮得刺眼。
讲台上,数学老师正在讲解题步骤,声音平缓而清晰。祝余拿起笔,开始抄笔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和教室里其他四十多支笔的声音混在一起,汇成一种安稳的、规律的白噪音。
她在这个新环境里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而桌肚深处,那本《荒原野》静静地躺着,扉页上的字迹在黑暗中沉默,像某种未开启的预言,或是早已被遗忘的密码。
祝余不知道的是,在这个看似普通的九月清晨,她的转学,她坐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她发现这本书——所有这些偶然,正在缓慢地编织成一张网。而她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为了打乱你原本平静的轨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你独自面对被改变的一切。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此刻,她只是坐在陌生的教室里,抄着笔记,偶尔看一眼窗外空荡荡的操场,想着晚上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父母一切都好。
而城市的另一端,某个高三的教室里,顾征刚回到座位。同桌递给他一瓶水,随口问:“刚看见你在看高二那栋楼,看什么呢?”
顾征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
“没什么。”他说,“好像看见个生面孔。”
“转学生吧,听说今天有转学生来。”
“哦。”
顾征没再说话。他从桌肚里抽出一本《百年孤独》,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也落在他握着书的手指上。
那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右手小指的侧面,有一个很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烫过留下的。
他安静地看书,偶尔会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目光越过操场,看向高二教学楼的三楼,最东边那间教室。
但那里只有反光的玻璃,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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