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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永康元年冬,正值腊月。天蒙蒙亮,雪片子裹在风里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连油灯都冻得淌不出油了,刚泼在阶上的水眨眼就凝结成了薄冰。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破天气里停留。
可是那一日,郑氏大宅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刀尖的血红凝上一层霜,倒映出惨白的天光。
宅门早被人踹开,雪地里印着杂乱的靴印与斑斑血迹,混着被踩碎的梅花,冷香往人肺里扎。
到处都是哭声,喊声,鲜血溅出来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敢闯沈府禁地!”
“饶命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救命!救命!大小姐救我!” 转瞬间便被利刃入肉的闷响吞没。
待最后一丝哭喊消散后,禁军低沉的汇报响起:“大人,前院余孽已清剿完毕。”
一个手拿拂尘的太监笑着点了点头,站在郑泠月面前,捏着尖细的嗓子道:“陛下有旨,郑氏通敌,念在药谷情面,赐毒酒,留全尸。”
郑泠月跪在郑氏祠堂外,脊背挺直,裙摆扫过阶前的枯草,素色袄子之上,沾染着点点落雪。
她猩红的眼看着手中酒樽,酒液在杯中晃荡,她甚至能闻见那股子苦杏仁的腥气,顺着冷风往鼻尖钻。
郑泠月看着这满地的斑驳血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堂兄、堂嫂,还是叔父、叔侄的了。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太监催促道“郑小姐快喝了吧,咱家也好回去给陛下交差不是。”
郑泠月抬眸,目光掠过那太监扭曲的面容,最终定格在祠堂供奉的祖宗牌位上。
听到这话,郑泠月蓦地嗤笑一声。
回去交差?
当真是好笑的很。
到底是向皇帝交差还是李氏?
想她荥阳郑氏,百年世家,世代忠良。
她郑泠月,世家嫡女,出身高贵。三岁诵文,五岁通典,十岁便被选入药谷研学医术,未及及笄便已医术精湛。
如若不是天子步步紧逼,以她的身份也不至于成为长公主的幕僚。
为了自保,她不后悔。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昨日见到的新帝,一个懦弱的,胆小的傀儡皇帝。她不禁发出冷笑声,这天下早已不知道是姓萧还是李了。
她有些不甘,明明万无一失的计划,就差一步,为什么偏偏就差那一步。
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太监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郑泠月目光扫过这承载着家族荣耀与兴衰的祠堂,眼神里第一次带有愧疚。她将手中的青瓷酒樽轻轻放在地上,对着祖宗牌位重重一拜。
随即端起酒樽抵在朱唇边,一饮而尽。
苦味顺着喉咙滑下,刮得喉管发紧。小腹泛起一阵闷疼,像被浸了水的棉絮裹着烧,慢慢往四肢爬。
指尖开始发麻,连指甲盖都透着冷,心口像压了块湿砖,喘口气都带着血腥味。
郑泠月在雪地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自嘲的笑了笑,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是命丧于自己最擅长的剧毒之下。
也许这药就是为了折磨她,竟然好几分钟都还能清晰的感受到喉咙涌上的腥气和五脏六腑里传来的灼烧。
终于郑泠月死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季。
*
郑泠没想到自己还会再睁眼。
她揉了揉自己发凉到僵硬的指尖,不禁手上加重了点力气,竟然还能感受到痛。
郑泠月有些失神,修长的手指轻轻搅动着茶水,好似刚刚那蚀骨的灼烧感不过是幻觉罢了。
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四周,屋内到处都显示着奢华,雕花窗棂半掩着,透过它能够望见院子里的雪景。墙上悬挂着一幅山水画卷,角落里摆放着一只鎏金香炉,丝丝缕缕的香烟从炉中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这里是长公主府的偏殿。
郑泠月从梨花木凳上蹭起身,绯色的裙裾扫过凳沿的玉扣,带得案上的茶盏轻轻晃了晃。
起身太急,眼前不由掠过几缕昏黑,她指尖虚按了下桌沿稳神,露在广袖外的腕骨细白得像凝了雪。
透过穿衣镜映出她还略带稚嫩的脸庞。
皮白如玉,杏眸微睁,眼角泛红,双颊染上一抹娇媚的桃粉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整个人如同一朵盛放的桃花,艳而不俗,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可是贵气却从骨缝里渗出来的,不沾尘的矜傲,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她盯着镜里的自己看了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袖间的盘扣,忽然勾了勾唇角,那笑极浅,像风掠过冰湖,没什么暖意,却衬得那张的绝美容颜多了些许魅意。
郑泠月忽然懂了:
她回来了,回到了父兄尚在、朱门未塌的好时候。
郑泠月看着手中的安神药方,大概知道了自己竟然回到了景启八年。
景启七年,郑泠月仍是京中人人称羡的世家嫡女——沈家父兄或居相位掌朝堂,或握兵权镇边庭,满门荣光无人不妒。
可自第八年起,不知何人谗言构陷,族中叔伯接连遭贬,戍边兄长的兵权也被一道圣旨收回,父亲在朝堂之上举步维艰,家族处处显示着衰败之象。
郑泠月不久才从药谷学会了通活人之术和毒杀之法回来。
眼见家族摇摇欲坠。她知道唯有当朝长公主保得住他们,于是她寻得机会,入公主府,成了她手中的一把利刃。
郑泠月知道长公主利用她,却又不信任她。
上一世,她为长公主制药,后来为表忠心,饮下了毒药,自此成了傀儡。
往后无数人因她的药无声死去。
药谷师傅的心仁,她再也无脸面对师门。
只困在毒与血织就的深渊里,做着这个杀人的勾当。
郑泠月坐下,看着安神药方,开始反思这条路到底值不值得。
突然廊下传来拖拽打骂的声响,重物撞得窗棂发颤,郑泠月思路被打断,不悦的皱起眉头,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她走到长廊上,抽出腰间的银鞭狠狠甩出去,鞭子落在嬷嬷扬起的手掌心,她被打得“嗷嗷”直叫。
郑泠月立在漫天飞雪中,绯红色裙裾沾了细碎雪沫,鞭梢甩落的雪粒簌簌坠地,与银鞭的脆响相映,更衬冷艳、高傲。
郑泠月冷声道“何人在此放肆,公主府的人竟这般没有规矩?”
嬷嬷捂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手,赶忙跪下来求饶道“郑……郑小姐息怒,老奴不该打扰贵客休息,这就带着这杂种滚。”
嬷嬷粗粝的手拽起少年细弱的胳膊,将他拖得踉跄了一步。那少年穿得单薄,洗得发白的旧袄沾染上几滴鲜红的血,裸露在外的脚腕被冻得通红,他始终垂着头。
那抹红在这茫茫大雪中却意外刺痛了郑泠月的眼“慢着!”
她解下斗篷往少年身上一掷,想要挡住那抹刺眼的红。
那嬷嬷谄媚一笑,赶忙想要接下衣服道“郑小姐这恐怕不合规矩吧,给我就行了。”
郑泠月斜睨了嬷嬷一眼,眼尾上挑的弧度裹着傲气,腕间银鞭在漫天飞雪中轻甩,雪沫子被鞭风扫得簌簌作响,脆响混着寒。
“所以你是想要教我规矩嘛?”
嬷嬷识趣的不敢在说一句话。
郑泠月继续这刚才的动作,当料子裹住少年单薄的肩时,他猝然抬眸,郑泠月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
郑泠月心头一紧,这不是上一世的傀儡皇帝。
萧玦
如今怎么像一条野狗。
郑泠月不禁记起,当时长公主谋反失败后,自己被押上大殿,望着上面端坐的皇帝,当真是华服锦衣,身居高位。
后来她被塞进囚车,一路颠簸着被关回了祖宅。值夜的禁军喝多了酒,说他根本不是皇室血脉。
当年婉贵妃被打入冷宫后,竟然有了身孕。她瞒下所有人生下了这个孩子,偷偷让陪嫁嬷嬷把婴儿送出宫。
嬷嬷原想把孩子送回李氏,可李氏是怕沾上宫闱污名,竟直接将她赶走了。
那嬷嬷后来投靠了长公主府的远亲,于是在公主府落下了脚,没过几年嬷嬷死了。这孩子后来被李氏发现,从而被带回去豢养着。
恰逢先帝病危,皇子斗得两败俱伤,皇室血脉寥落。
长公主的谋反失败后,朝廷混乱,李氏黄雀在后,谎称皇帝有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趁乱送他登上了皇位,然而就算众人皆知这个秘密却无一人敢言。
郑泠月看着那少年灰头土脸的样子,慢慢地,朝着他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仿佛冬日里第一缕暖阳照在冰川之上,瞬间消融了所有的寒冷与隔阂,带着一种心颤的美。
郑泠月指尖擦过他嘴角的鲜血,慢悠悠地说:“这衣服暖和嘛?”
少年对上那一抹笑容,有些瑟缩着,有些惶恐,随即点点头,偷偷地看着郑泠月。
郑泠月帮他拢了拢衣服“乖乖等在这吧,会有人来接你的。”
转过头,凛冽的目光扫过一旁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的嬷嬷,冰冷地说:“你,跟我走。”
“郑小……小姐这边请。”
嬷嬷面色惨白地跟在郑泠月身后,只见身后原本面色惶恐的小孩,此刻冷着脸。在嬷嬷看向他时,少年突然裂开了一个笑容。
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对着她无声地动着口型:
嬷嬷——
你完蛋啦——
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心头,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郑泠月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瞥了嬷嬷一眼。
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年,未曾离开原地半步,他捏着衣服,眼神无辜的看着自己,
郑泠月转过身开口:“这是怎么了,还要我扶你走吗?继续跟上。”嬷嬷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强撑着跟了上去。
少年站在原地,黑漆漆的眸子单单凝视着郑泠月离去的背影,将脸埋进柔软的衣物中,轻嗅着衣服上的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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