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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案
连日的阴雨,让本该温暖的初春浸在料峭寒风里。天都城承影卫大将军府那一片青黑的建筑,在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下,显得愈发森严可怖。
偏厅书房中,地龙温温地烘着,几名户部与兵部的官员却如坐针毡。
并非正式问询,晋王李晟安地倚在书房的佛榻上,手里握着一卷文书。
户部侍郎刘嘉正躬身立在李晟安面前,声音恭谨:“殿下,户部调拨河煌道的军粮,自去岁十月至今,所有批文、核验记录,微臣已命度支司送交影卫复核。本月军粮亦已按例调配,只是……”
“只是什么?”李晟安并未抬眼,仍垂眸看着手中卷宗,语气平淡。
刘嘉额角隐隐渗出细汗。
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晋王殿下,执掌先皇所创的承影卫,专司监察百官、侦缉谋逆,直承圣意。纵然他以克己守正闻名,仍是满朝文武最为忌惮之人。
刘嘉喉结微动,字字斟酌:“只是……东宫昨夜发来文书,说今秋北地歉收,眼下青黄不接,欲从军粮中暂借三成用以赈灾。微臣臣……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必惊慌。”李晟安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度支司恪尽职守便是。”
此言一出,尚未禀报的其余官员心中皆是一紧,各自暗暗思量,稍后该如何回话。
话音刚落。
偏厅大门猛然从外推开,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门口,背对廊下灯火,身形挺拔如松。
来人身着玄色轻甲,腰悬一柄长刀,正是承影卫右将军秦昭。
只是今夜,他脸色苍白得不寻常。
“秦大人?”刘嘉迟疑开口。
秦昭没有看他,只向案后的拱手行礼,动作缓慢而僵硬:“殿下。”
接着张口欲言,却在这时,身形猛然一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踉跄向前几步,单膝砸地,一只手恰好摁在了晋王屈起的膝上。
这个动作太过僭越,众人一时皆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晟安垂眸,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因失血微微发抖,玄色轻甲的左肩处,暗红正一点点洇开。
秦昭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近在咫尺的李晟安能看清他唇形:“密报……西北……”
话未说完,他身体又是一晃,整个人向前倾去。
这一次,他再撑不住,上半身软软趴倒在李晟安腿上,在倒下的瞬间,将一团染血的丝帛,塞进了李晟安的掌心。
刘嘉等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秦昭,那位素来冷峻强悍、连太子都要忌惮三分的承影卫右将军,此刻竟如此狼狈地趴在晋王膝头,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李晟安的反应。
这位以恪守成规著称的晋王,竟没有立刻推开秦昭,反而抬手,虚虚扶住了他的额头。
众人皆噤若寒蝉,恨不得当场瞎掉,也好过被晋王灭口。
李晟安并未再有其他动作,只沉沉开口:“刘侍郎。”
刘嘉浑身一颤:“殿、殿下……”
“本王还有要事,”李晟安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始终落在秦昭苍白的侧脸上,“今日先到这里,诸位请回吧。”
厅内数位官员慌忙躬身行礼,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离开的影卫将门轻轻掩上,“咔哒”一声轻响后,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门合上的瞬间,李晟安稳稳托住了秦昭的下颌,迫他抬起头:“先撑住,别睡。”
秦昭眼睫颤动,勉强睁开眼。那双素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雾,却仍死死盯着李晟安:“殿下……”
“别说话。”李晟安另一只手已探向他左肩,触手一片湿热黏腻。
微颦的眉头骤然锁紧,三两下扯开秦昭的衣襟。
外衣之下,白色中衣已被血浸透,左肩处一个狰狞的箭伤,箭杆已断,只留三寸残簇深嵌肉中。
“军弩。”李晟安声音冷了下来。
“是……”秦昭喘息着,每说一字都似用尽全力。
“洮州官驿,我的人取得密函后……遭伏击……”秦昭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弟兄们掩护我逃了出来。”
李晟安心下了然,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扶起秦昭倚在塌上,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口中:“吞下去。”
秦昭依言咽下,药丸带有止痛效果,他微闭着眼睛低声喘息。
李晟安这才展开掌心那团染血的丝帛,那是从内衬撕下的一角,上面以血书就数行小字。
“放象雄至洮西,切断河湟道补给线。”末尾,盖着一个模糊的私印,形如魑龙。
李晟安盯着那印,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殿下……”秦昭缓过气来,哑声道,“我撤离时,伏击者用的皆是制式军弩。”
“不必忧心,”李晟安只是冷静说道,“我自会详查。”
李晟安自架子上取来药箱,俯身开始处理他左肩上的伤口,动作利落娴熟。
秦昭倚在塌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让他瞬间松懈了下来。
只是看着李晟安低垂的眉眼,秦昭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压抑着痛楚轻声说道:“您方才该推开我的。”
李晟安的手微微一顿,烛光在那双深眸中跳跃:“擅闯议事厅,当众失仪,按律该罚。”他声音平淡,手上动作却极轻。
“那现在……”秦昭声音更沙哑,低低笑出声“殿下要罚我么?”
李晟安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先给你记着,”李晟安的声音也低下来,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秦昭眼眶骤然发热,他猛地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眼神,肩头伤口因动作被牵扯,疼得闷哼一声。
李晟安手下动作立刻放得更轻:“别乱动。”
药粉洒在伤口上时,秦昭咬紧了牙。
“疼就喊出来。”箭簇已被取出,丢在铜盆里,当啷一声轻响。伤药敷上,剧痛转为清凉。
秦昭摇摇头,只是将李晟安的衣角攥得更紧,声音嘶哑:“不疼。”
李晟安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细心地开始包扎伤口。
处理完毕后,细细整理好秦昭的衣服,扶着他靠坐好,才起身回到案后。
“来人。”
厅门应声而开,两名侍从单膝跪地:“殿下。”
“手脚轻些,扶秦将军到后院暖阁安置。”李晟安随吩咐道,“去请王府的医官,再备些易克化的粥点。”
“遵命。”
待门重新关上。
李晟安独自站在空荡的偏厅,缓缓展开那血书,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良久,他似乎做了一个决定,提笔写下一封密信。
半个时辰后,林医官赶来回报:“公子的箭伤未及要害,静养半月就可。方才只是体力不支,应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李晟安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无事便好,你亲自照看好他。”
“是”林医官躬身道,“下官已开了温补调理的方子。”
“下去吧。”
屏退太医,李晟安看向侍立两侧的一男一女,承影卫潜渊司统领赵觅云、玄甲司统领陆溟,将血书推至案中:“你们看这印记。”
赵觅云低声道:“殿下,肃王那边,属下未曾察觉异动。这印记太过刻意,疑是嫁祸。”
李晟安不置可否:“调动军弩是真,但嫁祸也是真。”
陆溟也不禁皱眉:“肃王殿下正与象雄汗国激战,断了粮道,于他们有何好处?”
“自然有,”李晟安指尖点在地图“洮州”二字上,“怕是粮草出了纰漏,如今在亡羊补牢。”
他声音冷冽:“看来是让他们安稳太久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
烛火噼啪,映着三人凝重的面容。
良久,李晟安缓缓卷起地图。
“玄甲司将西北人员提至最高戒备,尤其是洮州、河湟。”
“潜渊司派一队人,暗中查访这三个月从兵部调往西北的所有军械记录,特别是弩箭。”
“是!”两人躬身应声。
“还有,”李晟安顿了顿,“动用太子身边的暗桩,从他门客、姻亲到府中下人,我要知道他这十一年间,与北境将领有多少往来。”
赵觅云领命,却迟疑道:“殿下,您这是要重查西洮旧事……”
“新账旧账,一并清算。”李晟安声音平静,眼底却暗流汹涌,“十一年前他们敢滥杀无辜,十一年后又想来动我的人。这笔债,该还了。”
偏殿内,地龙烧得正暖。
秦昭靠在榻上,肩上已裹好层层白纱,休息片刻用过粥点,身上有了些力气。
门外轻响,陆溟端着药碗进来,放下一碗新煎的药,冲他挤了挤眼睛,悄无声息退出。
药碗下,压着一张字条。
秦昭取过展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西洮。”
墨迹犹湿,冷香萦绕。
他盯着那二字,指尖收紧,将字条攥成团,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琉璃窗外,月光将一道修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秦昭抬眼,看见李晟独自立廊下,显得格外孤寂,他手中似握着什么。
是那枚白玉平安佩,秦昭正式加入承影卫第一年送给他的,他一直佩戴在身上。
廊下,李晟安望着窗内暖光,指尖描摹玉佩背面的“长守”二字,闭目陷入深思。
秦昭回过头,将字条凑近烛火。
火焰吞噬了“西洮”二字,灰烬飘落时,他低声喃喃自语:“您一直都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
秦昭本以为李晟安永远都不会追查此事,毕竟那件血案涉及皇家,涉及他的亲兄长。
他拯救了自己、培养自己、教导自己。
也曾给予自己最深切的痛。
窗外,夜色如墨。空气中除了泥土的味道似乎还混合了若隐若现的铁锈味,冰冷而肃杀。
平静表象之下,皇家、户部、西北边军、兵部……各方势力已如暗流涌动,只待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明日早朝,太子必会授意一些人发难。他带来的密报已将这潭死水彻底搅浑。
浑水,才好摸鱼。
也好……报仇。
秦昭缓缓躺下,左肩隐隐作痛,他却勾起唇角。殿下,这一局,我陪您下。不论您究竟是在谋算什么。
也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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