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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第一天
九月的阳光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
市一中操场上,高一新生穿着统一的迷彩军训服,按照班级排成一个个方阵。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热气从地面蒸腾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汗珠。
周乐景站在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微微垂着眼,他的军训服有些偏大,袖口卷了三层才露出手腕,裤腿也松松垮垮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紧的嘴唇。
教官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军人,正拿着花名册点名。
“陈磊!”
“到!”
“张思琪!”
“到!”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报下去,操场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周乐景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印。他知道快到自己了。
“周乐景!”
教官的声音洪亮而干脆。
周乐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到。”
他的声音不算小,但在一群男生粗犷的应答声里,还是显得过分清亮柔和。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很轻,但足够清晰。
周乐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重新低下头,帽檐再次遮住眼睛。他的手指掐得更紧了,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一个下午。
学校旧教学楼的厕所里,瓷砖墙壁上长着霉斑,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水。周乐景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过分白皙的脸。
“娘娘腔。”
那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每次听到还是会心脏紧缩。
镜子里的人有一双偏圆的眼睛,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的颜色偏淡。整张脸有种模糊性别的清秀,这是那些男生嘲笑他的理由之一。
他盯着自己的喉咙,那里有微微凸起的喉结,但还不够明显。
“说话跟女生似的。”
他又想起今天课间时,张强模仿他回答问题的声音,故意捏着嗓子,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
周乐景靠近镜子,张开嘴,试着发出更低沉的声音。
“啊——”
声音在空旷的厕所里回荡,还是太细了。他清了清嗓子,又试了一次。
“啊——”
这次用力过猛,声音变得沙哑失真。他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就做自己?
但他知道答案。在这个小县城的初中里,“不一样”就是原罪。声音细一点,皮肤白一点,不喜欢打篮球,喜欢安静地看书画画——这些都成了被排挤的理由。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微红的自己。
“周乐景,”他对着镜子说,刻意压低声线,“你要坚强。”
声音依然不够低沉,但至少不那么细了。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抽时间来这个厕所,对着镜子练习压低声音。有时候会带着录音笔,录下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听,一遍遍调整。
他学会了在回答问题前先清嗓子,学会了用胸腔发声,学会了控制音调。渐渐地,他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一些,至少不会一开口就引来嘲笑。
但那些练习时的孤独和屈辱,像细小的刺,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从未真正拔出来。
……
周乐景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偏头,用余光瞥向隔壁排。张强——那个初中时就带头欺负他的男生,正和旁边的同伴耳语着什么,眼神不时瞟过来,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周乐景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
军训鞋是统一发放的,硬邦邦的,磨得脚后跟生疼。但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株被晒蔫了却依然挺直的植物。
阳光越来越毒,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周乐景微微眯起眼,这个动作让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教官点完名,开始训话。无非是军训的意义、纪律的重要性,以及未来一周的训练安排。周乐景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表情专注而恭顺。
他知道如何在权威面前表现——谦逊,认真,守规矩。这是他的保护色之一。
训话结束,教官开始教站军姿。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
周乐景立刻调整姿势,动作标准得像个真正的士兵。教官从他面前走过时,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但周乐景没有因此放松。他能感觉到张强那边的动静,那些窃窃私语,压抑的笑声。那些声音像细小的虫子在耳边爬,让他头皮发麻。
他想起了初中时的很多个课间。
厕所隔间被反锁,门外是哄笑声和踹门声。水桶从天而降,冷水浇透全身。课本被撕烂,作业本上被画满丑陋的涂鸦。还有那些难听的外号,一遍遍在走廊里回荡。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要忍。忍到毕业,忍到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
现在他毕业了,来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是新的开始,他这样告诉自己。
“周乐景!”
教官的声音突然响起,把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周乐景抬起头,发现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教官朝他招了招手:“出列!”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站在教官面前。
“刚才听你应答的声音,感觉肺活量不错。”教官说,“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喊口号。听我口令——一!二!三!四!”
周乐景张开了嘴。
那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要用正常的声音吗?还是要刻意压得更低?他练习了那么久,应该没问题的。
“一!二!三!四!”
声音冲出口腔的刹那,周乐景就知道坏了。
他太紧张了,刻意压制的结果是声音变得紧绷而失真,既不够洪亮,又失去了原本的音色。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发出的声音尖锐而怪异。
全场寂静了一秒。
然后爆发出压抑的笑声。
虽然很快被教官喝止,但那些笑声已经钻进了周乐景的耳朵里,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浑身发冷。他站在原地,手指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指甲再次陷进掌心。
教官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归队。
周乐景走回队列,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同情的,像一层黏腻的网,把他裹得透不过气。
阳光依然毒辣,操场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周乐景重新站好军姿,挺直脊背,目视前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温和的微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迷彩服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一遍又一遍:
“没关系,高中是新开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真的会好起来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九月的这个炎热的上午,在充满汗水和尘土味的操场上,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些熟悉的笑声。
而这一次,他连躲藏的厕所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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