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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永隆七年,秋雨连绵旬月,中州隐有大涝之势。
京郊的一处别院隐匿在雨雾之中,偶尔雷电劈落才可见一点轮廓。
李平安瞪着眼睛躺了许久,起身下榻,摸到案边点了一豆灯,静静坐着听外头黏腻的雨声。
漏刻走到丑时,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来人步履匆匆,李平安听到勒马声,起身刚走到外间,那人便推门而入。
“师父。”她躬身行礼,将手里的灯盏放到桌上,顺道添了一杯茶。
燕时扔下蓑衣,将自己摔进椅子,猛灌一口茶水,方才开口应她。
“瞧见你屋子里有光,便知你又半夜不睡觉,安神药又不起效了?你伤势初愈,就算不睡也躺着,别下地吹风……”
“我无碍,您这么着急过来,是有要紧的事?”
燕时住嘴,正了正身子,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平安。
“我收到东宫密信,陈王府一个时辰后会有一队暗卫紧急调出,要出京城往南面颖县方向去。”燕时屈指敲了一下桌沿,接着道:“定国侯奉皇命押送平襄质子回京,此时应当刚过颖县,在往奉京的官道上。”
定国侯,这个名号前些时日闻名京都,饶是李平安闭门养伤也听过。
定国侯赵席玉,自幼养在宫中,奉京城纨绔中的纨绔,一年前他爹赵玦投靠平南王谋反时,他奉帝命劝降未果,大义灭亲弑父杀兄,堪居平叛首功。如今已从白身一跃获封定国侯,两月前刚得皇帝亲旨,要和礼部尚书之女圆了先帝定下的婚约。
“要杀他的人倒不少。”李平安将纸条点着扔在地上:“让我去救?”
“你初来京城,这是你在太子殿下跟前露脸的好时机。何况,好歹是你未来的夫君,他若死了,殿下用不着你,届时你的安危难说啊。”
李平安脸上浮现出一丝吃苍蝇的神色,问道:“你们既安排我替嫁给他,我已经是尚书家养在庵里的女儿,若是今天被定国侯瞧见这张脸,岂非完蛋?”
“时间紧迫,太子府一时调不出合适的人来,我顺势向殿下举荐了你,你有这个本事。”燕时压低了些声音,“殿下的意思,救下定国侯和平襄世子,后面的事殿下亲自出面,会让他知道是太子府的恩情。”
李平安不置可否,转了转眼睛,语气犹疑:“皇庭的暗卫不好对付,且不说我这重伤初愈……”
说着,疲累地垂下头,歪了身子靠在扶手上,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燕时习以为常地掀了个白眼。
“说吧,什么条件。”
“队伍遇袭,哨兵定会飞马回颖县报信,只是稍借太子殿下名号,设法给府衙的人找点事干,我要他们只能派县丞齐伯贤前来增援。”
深秋逢大雨,寅时的天仍如同泼墨。
一列车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官道上行进,人几乎要溶在雨幕之中,仅有不时传来的战马低嘶声能辨明方位。
李平安隐身在道旁的树丛里,屏息看着马队从眼前走过。
队伍中间的马车大张着窗,里头空无一人。
正暗想着那平襄世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紧跟在后露着微光的马车里便传来了一些声响。
“真不吃?当心烧成傻子……
……说的什么?想回家?那吃药啊,要是死在这儿,运回去都臭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很低,但李平安心头蔓延出一股难言的熟悉,像是被根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狠狠打了个颤。
她并未有机会细想。
一声刀刃划破盔甲,没入血肉的声响,如投湖之石,打破了这片沉闷。
“刺客!有刺客!”
“围住马车!保护侯爷世子!”
叫喊,呻吟,战马中箭的哀鸣此起彼伏。
那马车里却未传出一点动静,灯光也暗了下去。若非李平安留意着动向,都要以为那俩人已经死在了里头。
确认所有的暗卫都已到齐,李平安举起了连弩,先瞄准了一个追杀哨兵的暗卫,盯着那个哨兵扬长而去才回身。
而后,意图靠近马车的刺客发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其余同伙发现另有伏兵,向身后探看,隐约见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正极速向这边游移,手间匕首映出寒光。
这人身形偏薄,或许正因如此,速度快得惊人。几个暗卫瞪大了眼,尚未看清来人的身影,便已被割了喉。
押解队伍残存的官兵喘了口气,也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加入战斗。
但李平安很快发现,这队官兵像是神智不清一般,一刀一剑异常疲弱,尽当了人肉靶子。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只剩下她一人绕着马车应对意图靠近的刺客。
李平安将匕首从最后一个刺客的喉间拔出来,喘着粗气,正想掀开车门瞧一眼里头的人是否活着,被突然传出的人声惊了一下。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马车里又亮起光,里头的人打开车门探出头来。李平安瞧过去,他身上是本朝的衣冠样式,应是那个定国侯。
赵席玉盘腿坐到车门处,“阁下穿的这样暖和,敢问是何来路啊?”
他说着,抬眼笑盈盈地看向李平安。
那双眼睛生的很招人注意,圆润但眼角锐利,瞳孔略大一些,在浓重的雨幕之中更显黑亮。他手里的火折子不住闪动,在眸子里搅动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四目相对,李平安只感到浑身的血液瞬间结了冰。
她不自觉的描摹这张已经和记忆中有些出入的脸,身体因巨大的震惊不住地战栗。
虽有些荒诞,但她还是忍不住自问,是不是在做梦?
赵席玉被她盯着,只觉得一阵阴风刮过来,瘆得慌。
刚想说些什么,就见这黑衣人突然抬脚跨上马车,手里沾血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冰凉的刺痛感传来,赵席玉一时有些茫然,“诶?你、你不会不是来救我们的吧?不能啊,说了定有人保……”
“你猜对了。”声音低沉嘶哑,像锯子割猪肉。
赵席玉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打颤,默了一瞬,他浅笑着开口:“银水变声,覆面易容,阁下何以如此大费周章来要我一介文人的性命?观阁下身手不凡,暗藏行踪,大胆猜测阁下应当有主,那么贵主的命令,阁下可以不遵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寂。
那人不说话,但从面具里面透出来的眸光杀意深重。
突然,眼前的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放开了手。
赵席玉呼出一口气,忙将身子往后挪了两分。
李平安仍紧握着匕首,坐在了软垫上:“赵席玉,新得圣恩,身袭贵爵,转头和圣上通缉已久的十三楼余孽密切往来,更甚,伙同他们的人安置了几个被流放的叛贼遗属。”
话说的平缓,她冷眼瞧着眼前之人脸上的笑意一寸寸黯淡下去,眼底露出几分慌乱。
“你胡言……”
“不必嘴硬,你不想看到证据。”
“还有,”李平安斜眼看向赵席玉背在身后的手,“把你手里东西收起来。还玩以前的把戏?”
赵席玉心下立刻有了几分猜测。
此人认得他。
此人知道他会用毒,他也出身十三楼!难怪能知晓他与十三楼的人来往。
很好,是一条船上的贼。
赵席玉松了口气,看这人明摆着要谈条件,便收拾了心绪,将迷药瓶别回腰间,坐直了身子,“阁下想谈点什么?”
李平安抬手,缓缓摘下面具,扯下覆在脸上的皮脂,露出一张清瘦苍白的脸。
“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未婚妻。”
眼前之人的神色像薄瓷一样碎裂,又粘合,扭曲。
“李……李平安??这眼睛……你是李平安!”
李平安歪了歪头:“声音可以再大点,我好拔了你的舌头。”
对面的人立刻捂住了嘴。
“你……我……你不是……”
眼看着赵席玉哼唧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李平安烦躁地打断了他:“闭嘴,我来说。
第一,今晚有一黑衣人杀出来救了你们,你没有跟他说上话,也未见真容。日后有人找你攀关系,便如此说。
第二,我是李尚书家自小养在庵里的女儿李愔,哪怕是圣上问起,你同我也从未见过,成亲的时候若是被人发现不妥,那,我们便一起死。
第三,你我皆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要么同生,要么同死。你应当不想舍弃你的侯爵尊荣,我也贪图侯府夫人的位置,成亲后各取所需,互不相扰,同意吗?”
赵席玉张着嘴消化这番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第四……”李平安指向一旁角落里缩在地上已经晕过去的人:“他看起来快死了。”
赵席玉这才晃过神,将怀里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啊,他高热不退,喂过几次药,宁死不吃。放才听到刀剑声一个劲的要往座位底下钻,应当是撞晕了,等他醒来我接着喂吧。”
说着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平安戴上面具起身,一把拿过药瓶,倒了颗丹药在手心,向那个人走过去。
赵席玉便眼睁睁看着她捏起平襄世子的下巴,用力一卸,将药塞了进去,掐着喉咙逼下去,又一把将下巴推了回去。
那少年疼的清醒了两分,呜咽起来。
“心狠手辣,不减当年。”赵席玉皱着眉,没忍住嘟囔。
“谬赞。”李平安睨了他一眼,“阴险狡诈,你也不减当年。”
赵席玉嘴不过心里憋闷,遂屈膝倾身,挑唇看她:“知我阴险,你还敢威胁我?你既查我,难道不知我的丰功伟绩?我连弑父杀兄之事都做了,几个遗孤,能说明什么?”
“你弑父杀兄?”李平安上下打量他,“你不会。”
赵席玉一愣。
下一刻听到李平安接道:“你一没那个脑子,二没那个胆量。”
“你!”
“闭嘴!”
马车窗外隐约传来马蹄踏水的回声,李平安立刻示意噤声,贴着车壁仔细判断他们的距离。
赵席玉毫无形象地瘫靠在一旁,笑着问她:“援兵到了,你还不走?”
“我还有事要办。”
“我能知道吗?”
“不能。”李平安捡起一个香炉,在手里掂了掂。
“嘁,轻点!”赵席玉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李平安翻转手腕,一下将两人敲晕了过去。
雨还没有停。
颖县县丞齐伯贤率领着一队颖县驻军,喝令着加快速度。
这些天杀的刺客,这番能救下定国侯和平襄世子是大功,救不下可是要追责,他马上要高升,可不能被这倒霉事搅黄了去。
一群人策马狂奔,排头的马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连带着人摔出了官道。后头的人不及反应,摔了一片。
这段路的一侧是个坡,一侧是条沟。坡上的几棵树根系早就露在了外头,连日暴雨,泥泞下的山石也被冲了出来。众人不及反应,几块山石滚落下来,砸倒了好几人,紧接着一棵老树咯吱着压了下来,将队伍截成了两半。
“滑坡了,滑坡了!快来人!清理路面!”
颖县驻军乱作一团,天色深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感觉去搬动树木和石头。
突然有人大叫:“齐大人呢?齐大人不见了!”
“想是滚落到沟里了,快去寻啊!一群废物!”
齐伯贤觉得自己摔得骨头都要散架了,龇着牙不住地闷哼,七荤八素间感觉自己被人揪着领子拖动。
不知道被拖到了哪里,他感到那人松开手,他又重重跌在了地上。
他听见有人低语,声音轻柔却森冷,如同鬼魅。
“齐大人,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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