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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弗里达十六岁生日的这一天下午,她许了一个愿望:
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力量。
弗里达想改造自己破败的小农场。
小马驹的屋顶漏风了,上周刚砍回来的木头被父亲拿去换酒喝,只留家人一屋子空空如也的西北风。
冬天就要来了,在漏风的屋子里牲畜会被冻死。
冻死了牲畜、家里今年的积蓄就又少一半,她就要被父亲卖给最胖最丑的大烟头。
三个姐姐早就从家里跑了出去,她能在家里活到十六岁全靠的是母亲的毅力。这毅力让母亲撑过了和父亲相守的三十年。
虽然弗里达不是很明白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和父亲在一起。
但等自己到了想要问这个问题的年纪,弗里达已经出生了好久了。
弗里达坐在大树底下,掏出了一个小土堆,插上一根稻草点燃。
小小的指甲大的火光她也异常珍惜。光明离这里太远了。
她闭上了眼睛就回到黑暗里。
弗里达抖了一下,她没有睁开眼睛,双手合掌许着愿望。
弗里达感谢丽萨,生她养她。
弗里达感谢大地,长出麦子。
弗里达感谢奶牛,喂她奶水。
弗里达感谢鸡鸭,供给肉蛋。
弗里达感谢小马驹,能够带她在辽阔的空地上奔跑。
在颠簸中她能够摸到世界的形状,就是风的形状。
弗里达很快就祈祷完毕。
她明白愿望并不会实现。
她在第二天依旧是落晓大陆里最东边农场里最小的孩子,她的家依旧贫穷、破败,她的肚子依旧半饥不饱。
但如果连许愿的权利都剥夺,那命运对穷人未免太过残忍了。
母亲远远叫着弗里达。
“弗里达!弗里达!”
弗里达的母亲,丽萨。
穿着皱巴巴的长裙,她粗糙的头发被布严严实实包住了,只露出一张粗糙的脸。
母亲的眉毛掉了很多,剩下的也染上白色。母亲的嘴唇干巴巴的,和眉毛一样,摩擦一下,就要掉下来一些皮屑或鬃毛。
母亲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到弗里达面前,带来了好消息。
“你父亲!死了。”
稻草的火光被风吹灭,弗里达茫然地看向母亲。
母亲坐到她身旁,温热的温度透着薄薄的衣服传过来了。
母亲低着头把身上的衣裙拉开,拉成平整的布条,眉眼含笑。
“死怎么会是好消息呢?”
弗里达问母亲。
母亲伸手搓了搓弗里达稚嫩的脸,眉毛耷拉着,眼睛弯弯。
“是好消息啊,弗里达。”
父亲在晚上八点的时候一头栽进女巫酿酒的木桶里,咕咚咕咚喝个没完。
把人捞出来的时候,都分不清是溺死还是醉死的。
来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巫还要找母亲赔偿酒的损失。她敲响了房门和母亲面面相觑,一通交流过后,留下了十枚银币就离开了。
“女巫真好啊。”
母亲说,从怀里掏出红色的布块,小心的翻开,给弗里达看银币。
在昏暗光线下也闪闪发光的银币。
弗里达只见过铜币。
那是一种干枯的颜色,被汗水被泥垢盖了好几层才能到她的手上。
弗里达张大了嘴,朝母亲靠近了一点,她的眼睛里是银币的形状。
母亲笑出声,往女儿的手心里放了一枚。
孩子的手心下意识合拢,握起来是被母亲的胸怀温暖的银币。
弗里达张开手,捏起银币,看了又看,
“是好消息啊,妈妈。”
她补充着:“女巫真好!”
珍贵的、快乐的夜晚没有立刻过去。
弗里达把两枚银币放在枕头下面,躺了一会儿。就坐起来把枕头拿起,掀起最底下的木板,把银币放下去,再用木板压着,枕头盖着。
藏好了银币后,这只最贫穷的守财奴老鼠就心满意足躺了回去。
可闭上眼睛没过两秒,弗里达就听到了同类的声音:叽叽喳喳,嗡嗡嗡嗡,扰得她怎么都无法放心入睡。弗里达的眉头皱了又皱,睡了十几年的木板床放上了银币就开始让人浑身发痒。
弗里达睡来睡去都睡不着,坐起来左右打量着这漏风的房子。她把枕头拿起来了,把木板掀起来了,把藏在最下面的银币重新拿到手心,胸膛里的心脏才重新安装回来。
弗里达把衣服上的线头抽出来一根,拉到足够长度就用牙齿咬掉。她用绳子把银币绑起来,放在衣服最里面,挂在脖子上。
贴着肉,银币上的光明神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弗里达拍了拍脖子,她已经规划好银币的用途——那就是绝不动用。
漏水漏风的农场,她明早上可以拿着斧子进山林,砍一颗橡树就足够了。没有父亲的干扰和浪费,她可以很快给家里的房子都敲上一层结结实实的木板,外面铺上芭蕉叶就足够温暖。
明天去树林外围,再背个背篓,捡一些果子,饿了就直接吃几个,留着给母亲、给肉汤炖一些。母亲不爱吃干巴巴没味道的东西,秋天的大多数果子都是熟过头的甜,弗里达打算再找一找一些未成熟的果子。
再打几只野鸡野兔——没有父亲,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肉提回来了。上次她还有碰到野猪呢,那么大一团肉,带回来能够她和母亲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前提是弗里达的斧头不会卡在野猪的脖子里,但不影响弗里达已经开始畅销野猪的收获了。
拖一只大猪回去对弗里达并不算什么难事,难的只是让猪同意跟弗里达回家而已。
明天也许会抓到的动物的肉汤,在今天弗里达就已经品尝到味道了。
她砸吧砸吧嘴。
那一定是热乎乎的,肉香四溢的汤,放几粒盐巴,咕噜噜喝下去,整个身体都有力气了。
十枚银币。
两枚给了弗里达。
姐姐们一人留了一枚。
“家人,每人一个。但是弗里达很辛苦,妈妈再奖励你一个。”
母亲在那块红色的布里再拿出一枚银币,放在弗里达的手上。
母亲的目光温暖而轻盈,母亲总是坐在房子里编制东西,这些东西最后都会出现在弗里达的脚上或是头上。
弗里达把银币收起来。她蹭了蹭母亲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和母亲一起相视而笑起来。
弗里达在十六岁生日这天第一次如此感谢父亲。
感谢父亲,让弗里达有了两枚银币。
如果父亲还在,那么弗里达,姐姐,和母亲,一枚银币都不会有了。
它们全都会被换成冰冷的酒水,变成粪便浇灌在农场的大地上。
母亲拥有了第一笔财富,想来想去都想要花在孩子身上。
“给弗里达买新衣服好不好?要什么颜色的呢?”
弗里达摇了摇头,衣服做来做去都是扯块布条胡乱绑起来,没有区别。
弗里达不想要新衣服。
“给弗里达买新头花好不好?之前剪掉了一些,但是很快就能绑起来了。妈妈给你买新头花。”
弗里达摇了摇头,她不喜欢长发,现在的长度就已经足够。头发太长会挂到树枝,也容易被爪子钩住,会被蹄子踩住,一点也不方便。
弗里达不想要新头花。
“新鞋子呢?弗里达?总是穿草鞋不好,妈妈给你买鞋子吧。”
“我有鞋子了,妈妈。”
弗里达从长长的布里伸出脚,那是从母亲的手心里揉搓着,一根又一根草编起来的鞋子。穿上去简便又舒适。露出来的脚拇指晒得黝黑,夹着泥巴。
弗里达对着母亲晃了晃腿,一脸得意。
她有两只强壮灵活的脚。
就算没有鞋子,弗里达也能跑的很快,很快。
她的脚底有厚厚的茧,茧就是她的鞋子,妈妈。
母亲难得忧愁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弗里达。你这样怎么嫁人呢?”
“为什么我要嫁人呢?妈妈。”
弗里达不明白。
父亲要弗里达嫁给大烟头的时候,母亲一直都不答应。怎么父亲死了,反而开始忧虑嫁人的事呢?
“女孩都要嫁人的。弗里达。你要有自己的家。”母亲说,“一个人在黑暗里很难走下去,会死的。”
“可是爸爸有家,爸爸也死了呀。”
“那不一样。”母亲摇着头。“弗里达是女孩子。”
女孩子是什么呢?
弗里达有时候也会坐在树上思考这点。
她是女孩。姐姐是女孩。妈妈是女孩。邻居是女孩。牧师是女孩。骑士也是女孩。
所有女孩都要穿新衣服,带新头花,穿新鞋子吗?
不穿这些就不是女孩子了吗?
可她并没有长出能变成爸爸的东西。
弗里达在睡觉前朦朦胧胧思索着今天的愿望,想要力量和变成爸爸。
贫瘠的心灵只敢选择其中一个,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用后者换前者。
她不想长出那个东西。
因为弗里达不想死在别人的酒桶里。
弗里达只想要能够把一棵大树拖回家的力量。
太阳历127年。
坐落在地图上最下面的落晓大陆。
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被黑暗笼罩。
值得庆幸的是,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黑暗本身。
有火就可以驱赶黑暗。
牧师,骑士,神殿。依旧坚守这里。
即便身处黑暗,大家也坚信光明一定会到来。
光明在上。
莱恩牧师在神像前祈祷着。
“光明神在上。遵循祢的旨意行在人间,向您祈求。求您回顾,求您怜视,使我们得见祢的圣光。”
玛莎的面包屋刚刚开门。
麦子的香气很快点亮了这条巷子,窗户一扇接一扇的打开,炯炯有神的眼睛全部朝这里看过来了。
孔武有力的玛莎转身大喝一声。
“臭小子们,你们这样可拿不到玛莎大婶的面包!”
面包屋的大门有脚印和撬棍的痕迹。
一道又一道黑色。经过加持的大门无法被直接撬开,它只会给诚信的人开门。
上周,玛莎把几块黑面包丢给几个瘦成骨头的小孩,刚扔出去她们就抢做一团。最大的那个孩子没有参与,站在旁边,静静凝视着玛莎。
“我是萨斯。”她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谢谢您,伟大的女士,慈悲的女士。我会回报你的。”
玛莎当时又惊又喜,以为自己真碰到了鱼目里的珍珠。她玛莎也能参与进他人的知遇之恩了吗?
“这种词可不能用在女士身上,小混蛋,是伟大的光明神!慈悲的光明神。别乱用。”
但这场慈善的回报,玛莎很快就收到了。
她决心再也不会给这些孩子一点面包。
绝不。
除非拿东西来换,没有钱的话。一点兔毛,鸡毛,鸭毛,骨头什么的。能看得过去的东西——都可以来她这里换一块面包吃。
毕竟门口的魔法阵维持起来尽需要这些犀利古怪的玩意儿。
丽萨带着玩意儿来了。
一块破烂的兔皮,她敲着门,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
“玛莎,玛莎,我想和您换一块面包,要软一些的,弗里达昨天生日。”
“哦——”
玛莎出来就捂住眼睛。
“光明神在上啊。亲爱的,你应该学习一下剥皮技术。”
“如果有下次的话。”丽萨小心地问。“可以吗?”
“可以。”
玛莎捏着兔皮扔进坩埚里,
“生日你不买点什么吗?小女孩,带点漂亮玩意儿。我也有一些。你可以挑挑看。”
“感谢您。玛莎。但是弗里达什么都不想要。”
丽萨解释着:
“昨天孩子很早就睡了,我带块面包回去。等她醒来,就有好吃的面包吃了。”
“好吧,好吧,这位母亲。”
玛莎把面包放进她的臂弯。
“光明在上,愿您和弗里达接下来的生活越来越好。”
“谢谢。”
用长叶包住刚出炉的面包,丽萨走到家门前,面包的热气就散光了。
丽萨把凉透的面包放在弗里达的脸边。
女儿的脸在熟睡里烧得红彤彤。
她多希望面包的香气能传到梦里,把这只可爱的小老鼠唤醒,可是女儿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
丽萨低下头来,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粗糙的、滚烫的皮肤。
“光明在上。”
她祈祷着。
房间里是一片黑压压,墙壁缝隙的余光勉强看清人影,丽萨双手托着弗里达的脸,额头贴着额头。
“光明神在上,这是我最珍爱的孩子啊。请您不要带走她。请您垂怜,请您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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