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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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诏辞亲


      大靖十年春,滇南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早。
      连绵的雨丝浸透了武安侯府的青瓦白墙,檐下水帘潺潺,将庭院里那株老茶花洗得愈发红艳逼人。十二岁的董明荧跪在正堂冰凉的青石板上,听着雨声混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砸进耳膜:
      “……武安侯董振疆镇守南疆十载,功在社稷。其女董明荧,聪慧淑敏,特恩准入宫为三公主伴读,享郡主俸。着即日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即日启程。
      最后四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满堂死寂里。
      董明荧抬起头。阿爹董振疆跪在她身前半步,玄色常服的肩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他叩首谢恩,额头触地时发出的那声闷响,沉得像滇南山谷里滚落的巨石。阿娘林挽云跪在一侧,湖蓝色衫子被堂外漫进来的天光衬得近乎透明,可当她的目光越过丈夫宽厚的肩,与女儿相触时,那双眼却硬生生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温柔得让人心颤。
      “臣,领旨。”阿爹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
      但董明荧看见了他撑在青石板上的手——那只能拉开三石弓、执掌南疆十万兵的手,此刻指节攥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蛰伏的龙。
      宣旨太监离去时,雨势渐大。
      湿漉漉的脚印从正堂一路蜿蜒至府门,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可那道尖细的嗓音,那卷明黄的圣旨,还有“即日启程”四个字,却像烙印般烫在每个人心头。
      侯府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仆从们脚步匆匆,却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廊下搬运箱笼的动静压得极低,马蹄在青石板上叩出的声响也被雨声吞没。唯有阿娘林挽云的声音,依旧温和地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只是那温和里,透着一股绷紧的弦音。
      “这套雨过天青的瓷具要仔细包好,宫里虽有御窑,总不如用惯的顺手。”
      “枇杷膏多装两罐,京都干燥,荧儿夜里总要咳两声。”
      “那匣南诏香药……对,安神的,放在贴身行李里。”
      董明荧像个小影子似的跟着阿娘,从东厢跟到西厢,又从库房跟到小厨房。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滇南潮湿的春气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直到阿娘在库房那二十筐梨子前停下,她才轻轻拽了拽阿娘的袖角。
      “阿娘,”声音细得像猫叫,“这些……都要带吗?”
      林挽云转过身。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蹲下身,与女儿平视。库房窗牖透进的昏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角细细的纹路——那是常年眺望南疆烽火留下的痕迹。
      “挑十筐最好的。”她终于开口,伸手从筐中取出一个宝珠梨。黄澄澄的果皮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枚凝固的夕照,“这一路两千里,要走两个多月。新鲜果子存不住,这些是去年秋窖藏的,能放得久些。”
      董明荧看着满筐的梨,忽然想起每年秋天,阿娘都会带着她亲手摘梨。滇南的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来,阿娘仰头的侧脸被镀上金色,然后回头冲她笑:“这颗最甜,留给小荧儿。”
      “到了京都,”林挽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把这些梨分给你的新朋友。三公主,定北侯府、丞相府的小姐公子……我们荧儿初到陌生地,总要带些见面礼。”
      “可若分完了呢?”董明荧听见自己这样问。
      林挽云沉默了片刻。库房里有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安静得能听见远处隐约的马嘶。然后她轻轻将梨放回筐中,指尖在果皮上停留了一瞬:
      “分完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一个秘密,“就说明你在那儿,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她站起身,裙摆拂过梨筐边缘,带起一阵淡淡的果香:“要是想家了,就吃一个梨。梨子甜,能压一压心里的苦。”
      董明荧用力点头。她看见阿娘转身时抬手迅速抹过眼角,那个动作快得像错觉,可她知道不是。
      傍晚时分,雨停了。
      西边天空撕开一道缝隙,残阳如血,将武安侯府的屋瓦染成一片暗金。董明荧被唤到阿爹书房时,董振疆正立在窗前,望着远处层叠的、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青山。
      他没有穿戎装,一身靛青常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托着一枚暗沉沉的物件。
      “过来。”
      董明荧走近。书房里弥漫着阿爹惯用的松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后泥土与茶花混合的腥甜气息。她看清了那枚物件——青铜虎符,只有半掌大小,纹路斑驳,边沿被岁月磨得温润,却在夕照里泛着冷硬的、属于金属的光泽。
      “这是当年平南诏之乱时,你顾伯伯赠我的。”董振疆将虎符放入女儿掌心。青铜冰凉刺骨,重得超乎想象,“他说,顾家世代镇守北境,董家世代镇守南疆,两家虎符合该是一对。”
      董明荧攥紧虎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异常清醒。
      “此去京都两千余里,山高水远,人心更远。”阿爹的声音沉得像滇南雨季前的闷雷,“宫中规矩森严,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三公主伴读这个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顿了顿,宽厚的手掌按在女儿单薄的肩上。那力道沉实,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茧,粗糙却温暖:
      “荧儿,记住三件事。”
      “第一,你是滇南武安侯董振疆的女儿。不必逢迎,也无需畏惧——你的脊梁,就是你最好的底气。”
      “第二,宫中人心如渊。多看,多听,少言。真话不必全说,假话一句不说。”
      “第三——”他的目光陡然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若真有那一日,爹娘不能再护着你……这半枚虎符,或许是你的生路。”
      最后一句话像淬了冰的刀锋,猝不及防划过董明荧心头。她猛地抬头,撞进阿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在教她最残酷的一课:如何在没有庇护的世界里,活下去。
      “女儿记住了。”董明荧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稳。
      董振疆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像滇南雨季的天空——云层翻滚,底下却酝酿着惊雷。最终他只是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三下,像某种烙印:
      “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入夜,侯府点了灯。
      长廊下一盏盏绢灯次第亮起,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暖黄光晕。董明荧回到自己房间时,阿娘林挽云已经等在那里。
      烛光下,阿娘手里托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月白底色,料子是滇南特产的云锦,在光下流动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可当林挽云展开衣裙时,董明荧呼吸一滞——
      裙摆处,用极细的黛青丝线,绣满了缠枝茶花。
      不是京都时兴的纹样,是滇南山野里恣意生长的、那种泼辣辣的红茶花。花瓣层层叠叠,枝叶蜿蜒纠缠,在月白底色上绽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唯有在烛光摇曳时,那些茶花才像活过来一般,在裙摆上微微颤动。
      “换上让娘看看。”
      董明荧依言换上。月白衬得她肤色莹润如瓷,十二岁的身量已初见少女的窈窕。裙摆的茶花在她走动时徐徐展开,像一场无声的绽放。
      “好看。”林挽云替她理好衣襟,指尖在茶花纹上停留片刻,摩挲着那些细密的针脚,“京都的衣裳讲究素雅端庄,可我们滇南的女儿,骨子里就该有茶花的烈性。藏起来,不代表没有。”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素白缎面,没有绣任何花纹,只以黛青丝线收了口。塞进女儿手中时,董明荧感觉到里面细碎的、颗粒状的触感。
      “这是滇南的土,和几粒茶花种子。”林挽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真想家了,就看看它们。土是滇南的土,种子……总有破土发芽的一天。”
      董明荧握紧锦囊。布料细腻,里面那些微硬的颗粒硌着掌心,却让她莫名心安。
      “阿娘,”她忽然抬起头,“京都……真的那么好吗?”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
      林挽云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滇南大地沉稳的心跳。然后她伸手,轻轻捧起女儿的脸:
      “荧儿,你记住——京都的梨不如滇南甜,但人要学着尝百味。甜有甜的好,苦有苦的滋味,酸有酸的道理。”
      她的目光像月光下的深潭,平静,却深不见底。
      “有些路,走上去就不能回头。可正因如此,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清醒。你可以哭,可以怕,可以想念滇南的茶花和梨子……但天亮之后,你必须擦干眼泪,挺直脊梁,走进那座宫城。”
      “因为你是董家的女儿。”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眼角,“你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前程。”
      董明荧重重点头。眼眶热得发烫,可她死死咬着牙,不让那点湿意漫出来。
      那一夜,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滇南特有的夜声——雨后又起的虫鸣,远山模糊的回响,还有军营方向隐约传来的、阿爹巡营时的马蹄声。
      手里攥着三样东西:冰凉的虎符,装着乡土和种子的锦囊,还有阿娘最后塞给她的、那个最大的宝珠梨。
      梨香幽幽,像把整个滇南春天的阳光、雨露、山风和茶花香,都凝在了这小小一颗果实里。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朦胧的阴影,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卯时三刻,天将亮未亮。
      侯府门前灯火通明。二十名亲兵披甲执锐,肃立雨中。三辆马车已备好,两驾货车满载着那十筐梨,每筐都用油布仔细盖严,绳索捆得结实。
      董明荧穿着那身月白暗绣茶花的衣裙,外罩孔雀翎织的斗篷——那是阿娘用三年时间攒下的翎羽,一根根亲手缝制的。阿爹给的短刃贴身藏在袖中暗袋,虎符和锦囊收在贴胸的里衣内袋。阿娘将那六个最大的宝珠梨装进竹篮,垫上厚厚一层软草,轻轻放入车厢。
      没有多余的话。
      董振疆只是走到女儿面前,将手掌重重按在她肩头。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沉得像要把什么烙印进她骨血里。然后他退开半步,声音沙哑:
      “走吧。”
      林挽云为女儿系好斗篷领口的丝带。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系出一个端正的结。系好后,她没有松手,就那样攥着丝带末端,指尖泛白。
      然后她松开手,后退,站到丈夫身侧。
      董明荧转身上车。车厢里一切如旧——她惯用的软榻,常看的那几匣书,阿娘绣的锦被,甚至小几上那套雨过天青的瓷具。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坐定,掀开车帘最后回望。
      侯府门前,阿爹站得如标枪般笔直,玄色常服在晨雾中凝成一抹沉郁的暗。阿娘依在他身侧,湖蓝衫子被风拂起一角,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他们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里渐渐模糊,轮廓融化在滇南潮湿的晨雾中。唯有阿爹肩头那抹玄色,阿娘衫角那点湖蓝,还在视野尽头固执地亮着。
      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辘辘声响起,混着马蹄踏水的声响,混着亲兵甲胄摩擦的金属声,混着王叔低声的指令。滇南的群山、被雨洗得发亮的茶花、侯府门前那两道越来越小的身影,还有她十二年来熟悉的、呼吸般自然的一切——
      都被缓缓抛向后方。
      董明荧放下车帘。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竹篮里那六个梨,在阴影中泛着温润的、黄澄澄的光。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虎符棱角,触到锦囊里细碎的颗粒,触到襦裙下摆那朵阿娘绣的、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茶花。
      然后她抬起脸。
      眼眶里蓄了整夜的湿意,在这一刻终于漫上来,滚烫地灼着眼睫。她咬住下唇,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滇南最后一口湿润的空气压进肺腑。
      接着,一点一点,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硬生生地,残忍地,像把一把出鞘的刀重新按回刀鞘。
      晨光从车帘缝隙透进来,一寸寸照亮少女初显棱角的面庞。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沉进看不见的深渊里;又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缓慢地,立了起来。
      像滇南雨季后的竹,一夜之间拔节生长。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课:藏。
      藏住眼泪,藏住惶恐,藏住对故土疯长的思念。把所有的软肋都收进骨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茧包裹起来。只露出平静的、从容的、足以走进那座陌生城池的表情。
      马车驶出城门,驶上驿道。滇南的群山在晨雾中渐行渐远,化作天边一抹淡青的影。
      王叔在外轻声说:“小姐,咱们启程了。先往东走,过曲靖、入黔中,再转官道北上。这一路山高水长,老奴会一直陪着您。”
      董明荧“嗯”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抱紧怀里的梨篮,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熟悉的风景变成陌生的旷野,在心里轻声说——
      再见,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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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南诏辞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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