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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月,火降幽州,苦海汤沸。
石堑古道燃起来了,火光冲天,人喧马嘶,黄沙裹挟着烟尘蔓延数里,从水涧城到幽州三十六寨,尸横遍野,人间炼狱。
“都、都尉!”斥候疾驰而来,背上插着两面残破小旗,猛地摔下马来,“水涧城......水涧城失守了!”
这一声无异于落地惊雷,周遭静了一瞬,无人敢开口。
陆青衍抬眸,乌发高束,刚卸下臂甲,咬着沾血的布条,利落地在小臂上绑系,“其余人呢?”
“大人!大人!”斥候瞳仁剧颤,惊软了腿,跪着往前爬,“我们按照大人的吩咐,过了饮马口的关隘,分三路前去求援,我只到了水涧城外,六谷部的蛮子放了火,王副尉中了流矢。”
虎背熊腰的男人蜷缩着,哽咽出哭腔,“是、是为了救我,蛮子圈了群狼,藏在城外的林子里,我被咬伤了右腿,我、我不是故意的,都尉!”
“生应担当,死亦忠勇,你捡着条命。”陆青衍拽了他一把,把人好端端地立在跟前,“刀剑无眼,哭什么。”
为将者喜怒不显于色,她的眉眼被北境边地的风沙磨砺出几分厉色,腰间悬着把短刃,随着动作晃了又晃。
斥候咬牙吮血,齿尖戳破软肉,却不再有哽咽的低泣。
北境边地防线蔓延两千余里,大周三十余万兵马分散驻守,每个据点能分下来的兵力不过数千人,再加上幽州一带地处平原,虽有沙漠瀚海作为天然屏障,但游荡其中的六谷部熟悉地势,时常侵扰边界。
敌方进可攻退可守,可大周将士只能据险而守,好消息是六谷部虽骁勇善战,但数十部落拥兵自立,一团散沙不足为惧,坏消息是天元十三年是个足以载入史册的灾年。
屯田制分军屯与民屯,军屯有六,民屯有四,以往都能做到自给自足,甚至能仓储余粮,今年北境蝗灾几乎颗粒无收,沿防线三十六寨州府空虚,帑藏匮竭。
六谷部的攻势更甚以往,陆青衍奉命以优势兵力携粮草分两路驰援二百里外的安北城寨,刚过石堑古道的饮马口关隘,就被围困在贺兰谷的天坑里。
“戒备修整,最迟四日,拔营突围!”陆青衍敛眸沉声。
“是!”众将士齐声低喝。
傍晚的北境霞光迤逦,在陆青衍的眸子里落下秾丽的瑰色,掩住了几分冷冽,玄甲威严,身长玉立,耳垂上的痣若隐若现。
援军何时能来?粮草辎重能否送到?陆青衍一概不知。
距离饮马口关隘最近的城池不过一百余里,六谷部定会沿路设伏,算上突围的时间,四日总该到了。
第一日,无粮。
陆青衍率领的是轻骑兵,数十余人的队伍,计划作为先锋军刺入围困安北的六谷部之中,运送辎重的队伍脚程慢些,前后差了约莫半日。
无粮也并非绝境。
入夜,万籁俱寂,陆青衍下令围绕贺兰谷附近五十米,捕捉蝗虫果腹。
素日里,北境缺粮,百姓将蝗虫晒干,去掉翅足,与野菜乌昧草混煮,如今不能生火,只能生食,滋味难以言喻。
陆青衍拧了蝗虫脑袋,细细地咀嚼。
靠在土坑边的小将一边往下咽,一边往外吐,“都尉,我这儿还有,你......要吗?”
他看着年岁不大,唇边儿还没冒胡茬。
陆青衍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不和你抢。”
小将腼腆一笑,“都尉,等冲出贺兰谷,我请你吃麻饼,我娘的手艺在潍州是一绝,开市的时候连我都抢不到。”
陆青衍笑了笑,哑声说:“行,你请我吃饼,我请你喝酒。”
第二日,无医。
先不说军医随行另一支队伍,即便先锋军里有医者,没有能对症的草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斥候被狼啃噬过的伤口深可见骨,月牙形的缺口从腿外侧撕裂到脚踝,脓水从那滩烂肉污泥上淌下来。
他疼得一个激灵,“疼疼疼,老子没死蛮子手里,先被你小子给捏死了。”
虎背熊腰的兵喷着最后藏的那口酒,“还叫,老子□□都让你给掏干净了!得赔啊,出去赔我五坛酒,不,十坛!”
“欸行行行。”斥候咧了咧唇,又扯着脸上的伤口,想笑又笑不出来,“大人,您说他们知道咱在这儿吗?”
陆青衍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另外两队斥候半路夭折,也许安北、承平和水涧都自顾不暇,即便求援的消息送到,也无法及时抽身赶来,又或许援军离贺兰谷不过几里地。
陆青衍头痛欲裂,垂眸抿了抿干涩的唇,“援军会来的。”
第三日,敌袭。
几支流矢从头上越过,落在天坑的边缘,火烧了三天,终于波及到了贺兰谷,疾驰的马蹄声倏至,惊醒了疲惫的军士。
“敌袭!”陆青衍抽出短刃,侧身藏匿于阴影里。
终于,每个兵心里一震,迅速整理好队形。
斥候已是强弩之末,挣扎着坐起来,舔舐着刀刃上凝结的水汽。
陆青衍往后撤一步,在他面前立起盾牌,其余的兵跪立两侧,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六谷部的马在附近踱步,六谷部的鹰在低空盘旋,粗喘的呼吸落在头顶,寒意顺着铠甲爬向每个人的脊背。
“他们把我们当狗!”小将恨恨地说。
北境边地前几年还有互市,谁都能懂几句蛮子的语言,他们在说,“要抓活的领赏......留一半杀一半......”
还有,水涧城失守了,他们屠了城,大周的男人很懦弱,刀一挥就被吓破胆,大周的女人很水灵,比沙漠里的叫得好听。
陆青衍忽然一个激灵,唇齿间咬出血来。
“杀了这群狗娘养的!”有将士拎着刀冲出去,盾阵缺了口,“退!”陆青衍拉他不及,“咻咻”几声,漫天的箭矢从天而降。
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几支盾牌成了刺猬,将士正面迎敌,五官被戳成一滩烂肉,那么多血慢慢渗进泥里。
弯刀破空,六谷部的蛮子在傲慢地笑。
陆青衍的眸子浸了血,显出几分狰狞,额间的青筋骤起。
“都尉,都尉!”小将惊惶,眼里存着不多的希冀,“援军来了吗?!不是说......不是说援军一定会来的吗?!”
陆青衍艰难地动了动唇。
时至今日,贺兰谷外寂若无声,她清晰地知道,援军不会来了。
“都尉,你说......承平离这里不足百里......”小将失声哽咽,他年纪小,刚被选拔进先锋军,第一次执行任务。
他在步兵营里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都尉,步兵营待遇差,打仗的时候冲在前排,折损也远高于其他兵种。
当初是都尉把他从步兵营调到骑兵营,休沐的时候,他赶回潍州,告诉娘和妹妹,“都尉是将军的儿子,以后也会是将军,跟着都尉日子准能好过,赶明儿家里起新房子,叫街坊邻里都来瞧瞧。”
“小子。”斥候勉强擦着脸,一把朴刀横在腿上,“别哭,没出息。”
“我、我害怕。”
“这有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我黄泉作伴,等见了阎王老爷,我们替你说些好话,说不定能生个富贵人家。”
“对,别哭,到时候就不打仗了。”
蛮子生性嗜血野蛮,挥舞的马鞭爆裂出声,“大周的孬种都听好了,爬上来,跪着求爷爷放过,就饶你们一条狗命!”
“跪着,能活。”这刺痛了所有人。
陆青衍的目光扫过他们,嗓子因久未饮水显得沙哑,“想离开的人可以出去,我不会怪你们。”
众将士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抹坚定,“誓死追随都尉!”
斥候说:“宁可战死,不能受辱!”
小将说:“我是大周的兵......我是都尉的兵!”
陆青衍喉间微哽,利刃出鞘,锋芒毕露,她倏地转身,傲然立于所有人之前,“今日执戈同战,愿与诸位并肩!”
“我等死而无憾!”
今夜,明月高悬,独照贺兰。
“啪!”
陆青衍被噩梦惊醒。
今日是正月十五,神都覆雪,她伏跪在宫门前,距离奉旨伏柩回都已过去三月。
水涧城兵败被屠城,驻守北境边地的主将陆天明战死,晋西经略安抚使奉命调遣兵马驰援,二十万兵马兵分两路夹击,在石堑古道血战半月,最后安北和水涧失守,只能后撤据守承平。
风雪压枝,寒冷砭骨,陆青衍就这样跪趴着,背上与肩上落了雪,像块无人问津的麻石。
昨天她还是功臣,今日变成了罪臣。
“他陆天明身为北境主帅,手握三十万兵马,竟然如此轻易被诈降,蛮夷之族本就生性狡猾,引诱他深入漠地,随后坚壁清野,从横断山率军拦截,几十万兵马成了瓮中之鳖,简直有失我大周威仪!”
“文大人,究竟是威仪重要还是人命重要,陆将军马革裹尸,如今尸骨未寒,朝廷便要摘了陆都尉的项上人头吗?!”
陆青衍头昏脑涨,额头贴在雪里,融了小块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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