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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月的建州城已算是入夏,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都将春装换成了短褂,苏芙枝挽着袖子,蹲在屋顶上填补昨天被雨冲掉的瓦片。
她的宅子位置好,大门对出去便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蹲在屋顶上一眼就能望出去老远,穿着灰蓝色粗布裙的蓝姨挎着篮子走过来,身旁跟着她干女儿。
蓝姨是建州城里有名的媒婆,十桩婚事里有八桩是蓝姨促成的,这也是苏芙枝找她的缘故。
苏芙枝不是建州城人,三年前她生活在城外的石头村,亲爹是个做烧腊的散户,在村里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家庭。只是后来她爹染上了赌,将家产败光了不算,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还不上,债主带着一群混混砍了他的手,没了手便没法子继续做烧腊,可这欠下的债总得还,她爹便瞧上了她。
那年苏芙枝才六岁,却已经是方圆十里内有名的美人坯子,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谁瞧了都要心软。苏芙枝她爹没了劳动能力,却又要还钱,便将苏芙枝明码标价,三两一晚,从此苏芙枝便成了风尘烟花女。
娘受不了这个刺激,几次带着她逃跑,都被爹捉了回来,她亲眼看着娘被爹打得半身不遂,最后推进井里淹死。
她反抗,被打;她逃跑,被捉回来,还要挨打。被打了之后也没得休息,随意涂上些药又被丢进三两一晚的黑夜中。
渐渐的,她不跑,也不走了,在悲惨的日子里学着装笑装乖,三年时间,她帮爹还清了所有欠债,也还清了这辈子的父女之情,她记着娘被推进井的那个晚上,记得自己的痛苦。
于是在被迫沉沦的第十年,她做好了一切充足的准备,用一条腰带活活勒死了自己的爹,然后用砍烧腊的菜刀剁下那人的脑袋,从石头村一路走到建州城。
血从村外滴滴答答一路流到城里,到建州城府衙的时候,她脚边的衣裙全被血浸透了,衙门里,她没有否认自己杀人的事实,请太守莫邵臣判她死刑。
这些年来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仇恨已经了解,苏芙枝觉得她也该走了。
然而听她讲完杀人缘故后,那个面庞瘦削的太守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判了她三年牢狱。
出狱那日,莫邵臣认下她做义女,给她一处当时还挺偏僻的宅子让她试试自谋生路。那个时候苏芙枝觉得自己的一辈子早就毁了,但莫邵臣给了她活下去的希冀。
而她也的确成功了,现在她在建州城里有一家小小的烧腊铺子,还在城外有了一座小小的田庄,但就在这个时候,莫邵臣要进京了。
三个月前莫邵臣接到调任京兆尹的委任状,必须在本月结束前进京赴任,这本是好事,但他还有件放不下的事,那就是苏芙枝的婚事。
根据大乾律法,大乾朝的女子五十岁前不得自立门户,要么从父要么从夫,苏芙枝的父亲已死,又尚未婚配,他还在建州当太守的时候尚可庇护她,一旦他走马上任,新太守接管建州城,那苏芙枝的财产土地定会被以无户口之名充公。
这也是苏芙枝所担心的,干爹这个月底就要出发,她必须得在本月结束前找个人结婚,于是便拜托了建州最有名的媒婆帮忙。她自知自己出身不好,又受过牢狱之灾,于谈婚论嫁这方面不易,便也不多做要求。
唯有两样,其一要个样貌清俊的,她瞧着舒心;其二,要来倒插门,这样她才拿捏的稳,若是她带着这家产嫁人,保不准就要被婆家占去,这是她绝不能忍受的。
若按照这两条要求,要寻个人也不难,只是能符合这两条的男人,一听对象是苏芙枝便软了三分,无论如何也不肯了。原因无他,只是当年苏芙枝雨夜提着人头进城的场面实在是令人心惊胆战,他们生怕自己将来什么地方不如苏芙枝的意,就被她拿刀砍了。
更别提苏芙枝现在也是个全城闻名的母夜叉。
苏芙枝知道众人对她的评价,但她不改。
她凭什么改呢?
没人逼她,她做什么母夜叉?
蓝姨挽着篮子走到门口,略给身边干女儿整理整理衣裳,举步穿过烧腊门面,苏芙枝家的烧腊做得好,只要开门便是人来人往的,吆喝声、刀剁在案板上的咚咚声不绝于耳,前台做事的伙计都认得这个是给掌柜说亲的蓝姨,没有拦她,微微笑着打招呼。
还没走进庭院,就听见苏芙枝高而明亮的声音传来:“老远就看到您老人家啦!您老看起来越发有福了。”
蓝姨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青灰色的屋顶上蹲着苏芙枝,绫罗锦衣,彩绣辉煌,清凌凌的丹凤眼微眯,抬着眼看人,眉尖却下压着,嘴边擒着一抹雾似的笑意,雪肤花貌,真是烟萝似的美人。
蓝姨不是第一次见苏芙枝,但每次见了总要恍恍神,不经意之间又想起这人过去的经历,不由得暗自叹道造化弄人,红颜薄命。
当下收了心神,仰头笑如菊花:“有福有福都有福!但要我来说,还是苏掌柜的有福!生意越发红火,日子也越发好了,如今还有一桩喜事就在眼前呢!”
听蓝姨这么说,苏芙枝心想她托的事情八字有了一撇,便收起工具准备下来,一面叫里屋的红英沏茶。
红英听到声音从窗口探出脑袋:“哎呀!听您这么说,可是有好消息了!”
一面问一面连忙从里面泡了茶端出去,她原来是被主人家丢在街边的丫鬟,遇见姑娘的时候病的半死,当时姑娘也才从牢中出来,身无长物,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将她捡回家里照顾着。
没有姑娘就没有今天的她,这辈子她跟定了姑娘。
眼下莫老爷既将远赴京城,要是姑娘不能在莫老爷走前找个人成亲,那这么些家产都要被充公,姑娘好几年的心血就全都付之东流,苏芙枝老神在在,好似胸有成竹,她虽然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嫌疑,可也免得不心焦,蓝姨帮着寻好人选的时候,她也没闲着,可总不能成功。
那些人一听有铺子田地就笑开了花,一听姑娘是苏芙枝就丧垮了脸。
看得她气愤不已。
这些男人都是有眼无珠的蠢货,只晓得姑娘厉害,却不知道姑娘真正的好处。
碰了几次壁后,她只得将希望都寄托在蓝姨身上,但这两个多月都要过去了,事情总没个进展,但现下看蓝姨这眉开眼笑的模样,大概是成了。
蓝姨时常往来苏芙枝这儿,每次见了这对主仆都开心,苏芙枝漂亮风情自不必说,红英这丫头长得也是一副小口常开的乐呵相,嘴巴也甜,时常哄得她开怀大笑,之前她还想认个干女儿,只是红英不肯,也只好作罢。
当下接过红英递上的茶:“何止是好消息,这回啊,只等苏掌柜一个准信啦!”
“瞧这老货的兴奋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了我呢!老实交代,这会儿又给我找个什么歪瓜裂枣来?总不能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家伙吧?”
蓝姨目光心虚地飘了一下:“哎呦苏掌柜你可别取笑我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呐!这会儿啊真真是按照您的要求找来,一模一样啊!倒插门自不必说,那人不介意,再说这相貌——哎呀!那真是天神下凡啊!”
身旁蓝姨的干女儿见苏芙枝走过来,站起来拘谨地喊了声掌柜,苏芙枝拍拍她毛茸茸的脑袋,看她吃上了干果这才转向蓝姨:“你跟他说了我的出身?”
苏芙枝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虽然身边很多人说这并不是她的过错,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说什么做什么很多时候是两套东西,有些话,她听听也就罢了,让蓝姨事先将事情都和对方说明白,要是介意,那就就此打住;要是不介意,再接下去谈谈,毕竟作为大掌柜她可是很忙的,才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在挑男人上。
更何况这个男人只是她用来搪塞官府的工具,自然一切要符合她的要求为先。
她可不想找个祖宗回来供着。
蓝姨:“说了,那人说都成,他是流放来的贬官,已经落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只要能给口饭吃就行,这样无权无势又无亲无故的人,不是最好拿捏吗?而且长得真是不错,看得出来之前也是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呢。反正他那边我也谈妥了,只要掌柜这边给个准信,我去回复他就成。”
这番话一半真一半假,那人无权无势是真,无亲无故是假,他找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老母,一个妹妹......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心虚地瞟苏芙枝。
苏芙枝只思索一番,点点头:“你带他来了?我总得见见他不是?”
别的什么贬官啊、一穷二白啊她都不甚介意,唯独在意这个人是不是长得好看,毕竟这可是每天都要放在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啊,但凡丑一点都会极大地影响她的心情。
一听要见面,蓝姨松了口气,心道这件事八字有一撇了,连连道:“带了带了!小月!去把那个大哥哥带进来。”
小月诶了一声,撒下干果往门外跑去,不多时带了一个男子回来。
苏芙枝抬眼看去,只见小月身后跟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身量高挑,眉目疏朗,纵使穿着一身烂衣破袄也腰背挺直,顶着一脸的灰尘,也瞧得出分明立体的五官。
好看。
苏芙枝点点头,已有七分满意。
男人走上前时眉目低垂,躬身行礼:“在下徐晏清,见过苏姑娘。”
徐晏清行动舒缓自如,饶是落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那股清贵的气质还是自然地流露着。出身京城世家大族,饶是一朝落魄,久日的教养也是轻易改不掉的,他记着不可直视女子的规矩,仍旧低低地垂着眼睛,直到苏芙枝喊他把头抬起来,他方才抬眼,对视也是极短的一瞬。
苏芙枝打量着他,心道好看是好看,想来品性也是不错的,就是瘦了点,不知道能不能扛得动半扇猪,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养上这么半个月就长胖了,按照她当时养红英的经验来看——人胖的比猪快。
她没什么可挑的了。
“最后一件事情咱先说清楚免得麻烦,我曾经当过风尘女蹲过大牢,而今还有个母夜叉的名声,你可确定要来当我的上门夫君了?”
苏芙枝并非信不过蓝姨,若是不信她就不会请她来帮这个忙了,只是她这个人素来心直口快,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过去的经历她无意隐瞒,也不怕人瞧不起她,但唯独不要别人骗她,省得麻烦。
“我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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