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安全大楼

　　热带雨林，人迹罕至。

　　鹿四将帐篷的最后一根地钉狠狠锤进潮湿的泥土里。

　　动作熟练，内心却一片麻木。

　　这是第几个“剧本”了？热带雨林……还好，至少比上次的星际战场要安静——不用听着激光炮的轰鸣躲在陨石后面，也不用提防突然从机甲残骸里钻出来的“队友”。

　　天快黑了，鹿四抓紧时间躺回帐篷的睡袋里。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啊！救命”一声刻意的嚎叫传来，深怕鹿四听不到。

　　鹿四眉心一跳，紧闭双眼，不去关注这突兀的声音，心里想着：睡觉！

　　“有人吗？有人吗？”呼喊声陡然拔高，几乎贴在帐篷帘上。

　　紧接着，是尼龙布料被蹭刮的窸窣声。鹿四闭着眼，能想象出对方正扒着帐篷门帘，摆出焦急又虚弱的姿态。

　　“抱歉，我刚刚过河的时候被水里的生物咬了，腿上一直在流血。”男人的声音放软，带着恰到好处的痛苦，“你这里有消毒水和纱布吗？我实在走不动了。”

　　鹿四终于掀开眼，透过帐篷透明窗漏进来的微弱天光，隐隐绰绰瞥到——男人穿着冲锋衣，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缠着沾血的布条。

　　可奇怪的是，他扶着帐篷的手干净得没有一点泥污，连冲锋衣的下摆都没沾到河边的湿泥。

　　“呵～老套的剧情，简陋的装饰，”鹿四心里冷笑，“剧本不累，我都累了。”于是鹿四打了个哈气，转身闭眼，准备睡觉。

　　按照“剧本”的进度，现在鹿四应该拉开帐篷拉链，递过去消毒水，接下来就该是男人道谢、两人结伴、夜里谈心，最后顺理成章地开启一段的浪漫故事。

　　但这个情况很明显不正常，首先没有哪个正常好人会这样独自突然出现在热带雨林深处。受伤的这个人不正常，当然，鹿四也不正常。

　　鹿四裹紧了自己的睡袋，眼神平静，面无表情，带上耳塞，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1秒、2秒、3秒……599，第十分钟，准点的困意来袭……

　　帐篷外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像被水汽融化了一样，慢慢淡成了一个虚影。

　　鹿四的意识开始抽离，这是她摸索出的规律——在强制入睡前保持十分钟的警觉，就能保住一丝记忆，像作弊一样潜入下一个“剧本”。

　　真空感如期而至，本该是湿润温暖的空气，极速变得干燥冰冷，就像是有一堵实心的海浪墙骤然被抽成真空，压在身上，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一些碎片闪过脑海：惨白灯光下跑不出去的电梯间、那些面目模糊号称爱她至死的男同学……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和一根极细的针。

　　“但明天醒来会是新的世界。”鹿四默念着这唯一的希望。

　　可这一次，希望落空了。

　　她维持着生命体征，但游离的意识僵在某个真空状态，停滞了很久很久，也许是三个晚上，但好像又是三年。

　　新的剧本没有……降临……

　　真空拉长了鹿四的感知，把空虚感、抽离感填满到每个神经末梢——怎么回事？她被困住了吗？

　　对，很久之前她就被困住了。在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规律的时候，她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呢？她的脑子僵在真空中，也变得不怎么灵光了，她需要努力地想，才能回忆起……

　　最初的最初，是在安全大楼的房间里长大，每天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灰蓝色天空和机械的日升日落。

　　后来，她终于熬到了上大学的年纪，走进了穹顶大学。

　　在这个同龄人很多的地方，处处都是荷尔蒙，男帅女美也是标配。很快的，大家开始成双成对。

　　鹿四也被几次缘分砸中过，但，但后来都无疾而终了。这些突如其来的感情，怎么描述呢……很表面，像吃一碗泡面一般迅速且不顶饱。

　　鹿四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毕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穹顶大学的，甚至不记得几个同学的名字。

　　她能意识到的，只有一件事：从某天起，她早上醒来，世界会更新“场景”——有时是雨林，有时是沙漠，有时是繁华都市……

　　而每个场景里，或早或晚，都会出现一个男人，像被设定了程序一样，想方设法地和她发展浪漫剧情。

　　一旦剧情走向不符合“浪漫剧本”设定，比如她拒绝和男人同行，或者没按照剧本回应他的表白，她就会被强制入睡，然后删档重来。

　　更诡异的是，这些不断删档重来的的记忆里，时间、角色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开始时单个剧本持续时间较长，且女性角色出场次数较多。但后来，剧本更新时间越来越短，女性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最近的剧本，更新越来越频繁，频繁到每天都会刷新场景地图，剧情也越来越简单生硬，且只有男性出场。

　　在鹿四眼中，这些男性面目模糊得……很一致。

　　生活不正常，但鹿四没有放弃。

　　日复一日的循环里，鹿四习惯了这种模式，可以像走流程一样，忽视出现的男NPC，努力保持清醒，在各个剧本场景中安全穿梭。

　　她用眼睛、用心体会着周围还算真实的环境，享受着男性角色出现前的为数不多的宁静，强迫自己不疯掉。

　　同时，在无限的循环过程中，她摸索出并始终记着这条规律：

　　睡觉保持一丝警觉，十分钟后可以进入抽离态，就能保持部分记忆，直到睡醒被重新投放，可以开启下一个循环。

　　【error】

　　大概是等了太久，一个单词蹦到鹿四脑子里，她终于坚持不住，全部精力耗尽，最后一丝理智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姓名：鹿四】
　　【检测到意识残留】
　　【正在格式化】
　　……
　　【格式化未完成，是否手动重启？】
　　【是】
　　【重启失败，是否手动重启？】
　　【是】
　　……
　　【重启失败，error】

　　“有个号废了，触发了自动警报，谁负责这个用户的？”

　　“我，哥，我先查查log，这个号确实很奇怪，数据异常的厉害，要不找测试组看看？”

　　“我要的是结论，不是疑问。”

　　“明白，我现在就……呃，这个号的匹配次数已经达到上限了，可能是……彻底废了。”

　　“次数达到上限了？”这个声音沉吟一瞬，下了结论，“这倒是从来没见过的case——那测了也没用，已经不是技术范畴了，只能让人力资源部门解决。”

　　“好的，哥……快到饭点了……要不，我……先按流程恢复出厂设置好了，缓存都丢到回收站？”

　　“赶紧操作吧，马上窗口期禁止操作了。我反馈下这个情况。”

　　“嗯嗯，收到。”

　　【确认移至回收站】
　　【确认清空回收站】
　　【搜索鹿四】
　　【404: not found】

　　程序员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合上，在另一处虚空的平面上，鹿四静静地躺着。

　　“你醒了。”

　　机械的声音穿过了这个空旷的地方，没有回音，也没有边界，只能姑且叫它是一处平面。

　　这是个由蓝绿色的光点和黑暗组成的平面，平面之上是一片漆黑，平面之下也是一片漆黑。

　　鹿四悬躺在这处平面上，她的躯体是唯一有厚度的物质，鹿四体型偏瘦纤弱，而整个空间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远远看上去，陷在蓝绿色萤火光点之中的鹿四，几乎融进了平面内。

　　“这里是哪？”

　　鹿四眼睛睁开，环顾四周打量，这个地方和之前的场景都不相同，这里只有一片漆黑。

　　她站起来，想活动一下关节，试着走两步。还没迈腿，只是“想走”，下一秒她就已经移动了位置。

　　不太对劲，鹿四心里一沉，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希冀，迅速划过又消失了。

　　机械的声音再次传来，和刚才一模一样，连停顿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你醒了。”

　　鹿四活动自己的颈椎，想找出声音的来源，但什么都没有。她保持沉默，想要逼对方现身，同时在心里快速分析局势：这是新的男NPC？还是……剧本的终点？……

　　“你醒了。”

　　……等待和重复，鹿四在心里默念数秒，十分钟过去了，声音还在持续，似乎不回答就无法继续进入下一环节。四周的光点明灭闪烁……

　　“你醒了。”

　　再僵持下去没有意义。

　　“嗯，你是谁？”

　　鹿四的声音有点沙哑，发出的音节像是一个拼音一个拼音蹦出来似的，比这个机械音自然不了多少。

　　“您好，鹿四，我是404系统，您的个人意识已经被移至回收站，若无干预，会在24小时后被彻底粉碎清空。”

　　“呃，什么和什么？”

　　饶是鹿四经历了成百上千的剧本，乍然听到这些新词，也需要消化一下。

　　但机械声音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在听到鹿四说话的瞬间，机械音继续补充：

　　“您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签下这份协议。作为报酬，404将保留您的意识。”

　　四周的蓝绿色光点，突然像活了的萤火虫，从平面扩散飞舞，聚集在一个垂直的平面上，组成一幅汉字版的协议，陈列在鹿四一米左右的位置，刚好让她抬头就可以看的清楚：

　　《404系统任务与记忆交换协议》
　　甲方：404系统
　　乙方：鹿四
　　乙方中断穹顶大学的培养计划，现被恢复出厂设置，若无干预，乙方所有记忆将在24小时后彻底消除。
　　甲方现与乙方签订交换协议。
　　……
　　协议内容：
　　甲方义务为保留乙方意识，并培训乙方进行训练，使其具备完成任务的素质。
　　乙方义务为完成一次404系统规定的任务，任务范围包括搜集、汇报、传递安全大楼内各种信息。
　　乙方100%完成任务后，甲方则归还乙方记忆。任务结束后，本合同失效。
　　……
　　注意事项：
　　1、按照人类意识回收规则，乙方个人记忆数据由404暂为储存，潜意识、行为惯性、性格特征等不包含在内。
　　2、甲方需遵循数据保密原则，不会读取更改乙方记忆内容。
　　3、协议内容乙方必须保密，甲方在乙方泄漏协议任何一内容的瞬间开始，可回收乙方全部记忆，必要时可以消除乙方行为能力。
　　4、甲方对任务定义、任务进度、任务完成度享有最终解释权。

　　甲方签字：404
　　乙方签字：（空白）
　　日期：间冰纪元59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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