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棋局

　　八月的残夏，依旧裹着炽热的风。蝉鸣和蛙声还在喧嚣，但这家精神病院却隔绝了所有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唯留下一片死寂。

　　医院的走廊安静得过分，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没。

　　江在希低着头，手指轻轻攥着衣角，跟在护士身后走进心理活动社的教室。

　　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心理社的活动是患者强制参加的——每周一次，像某种无法逃避的仪式。

　　她看了看四周，心理社里是各种类型的病人，有的聚集在一起，十分喧闹。有的却只是在角落默默蹲着。

　　这陌生又嘈杂的环境，只让她觉得不适与恐慌。

　　于是，她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随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挂着钥匙的项链，指尖轻轻摩挲着它的边缘，上面是一只鸟的纹饰，雕刻的很完美，让这条项链显得格外精致，价值不菲。

　　这是她上周姨妈来看望她时带来的——她母亲生前常带着的项链，也是她母亲所留下的，唯一的物质遗产。在她感到不安时，这条项链也是帮助她平复内心恐慌的唯一办法。

　　这时候，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高挑但身材格外瘦削的男生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目光低垂，像是在数地板的纹路，周身带着一股冷淡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感到那个男孩向她投来了目光，便抬头扫了了一眼。男孩的信息卡夹在病服胸口前的口袋上，江在希瞥见上面的名字：方钦默，临床1区，397号。

　　那是个看起来异常淡漠的人，特别是他耳朵上带着的那两颗黑色耳钉和那双看来十分空洞幽深的深蓝色瞳孔，又让他带着一种高冷。

　　一滩死水。这是江在希对他在心中的评价。

　　但这人五官长得，却莫名乖巧。只是那身上仿佛与世隔绝的气质，让人感到难以接近。

　　但仅仅只是这一眼，却莫名勾起了江在希对这个人的好奇。

　　她明明从不这样。以前她遇见过更多有鲜明特点的人，但从未引起过她的兴趣。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让他觉得特别？明明只看过一眼。江在希想不明白。

　　方钦默来这里已经3周了，在这此前，他也参与过几次心理社活动，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待着，只有在有意思的活动中，才偶尔起身参与。

　　他本以为这次的活动也会是如此，平淡无聊。可这次一进门，他就看到在那个角落处他平时常待的地方，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孩，那个人面容秀气中带着一丝清冷，极好的容貌，但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眸中却满是空洞，没有光亮。只让人觉得毫无生气，像一座原本明亮璀璨的灯塔失去了光芒，只留下一座空无的躯体。

　　仅仅只是一次细微的观察，对方就似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目光轻掠过他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方钦默感到那琥珀色的眼眸好像闪烁了一分，却又很快黯淡下来，转向窗外。

　　方钦默又望着她，只觉这人身上有一种与医院很般配的气质。是那种特别的寂静，空灵的感觉吗？

　　方钦默胡乱地想着，最终，也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那人的样貌，走到了另一处安静的地方。

　　活动开始，医生让病人们一起玩一个拼图游戏，说是能“促进协作”。江在希没有动，只是盯着散落的碎片发呆。

　　她又注意到了那个叫作方钦默的男孩，他也只是站在黑板前，盯着那些拼图，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代码题。

　　一时间，江在希的注意好像都停留在了那个人的身上。一整场游戏，她都只是静静的跟随这那人的动作，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复原完了所有拼图。

　　莫名，江在希觉得他和这个人很像，不论是性格还是能力，或是其他她还没有发现的地方，他们都很像。

　　她觉得，或许这个叫方钦默的人，能成为她可以聊的来的人。虽然她现在，还不能正常说话。但，他或许不会介意用便签纸。

　　活动结束时，其他病人都离陆续开了，心理社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到现在，也许只是因为他们都在看对方，对方没有走，自己也就没有走。

　　江在希静静盯着方钦默，见对方也不给什么反应，便又正准备起身离开，可谁知，那条项链却不小心从她的衣袋里滑落，掉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心理社里，甚至算得上刺耳。

　　她刚要去捡，一就见只修长透着惨白的手已经先一步拾起它。

　　方钦默其实也一直在注意她，江在希就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引力，只要出现在他目光能看到的地方，他就会不自觉的望向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看这那条项链落地，他下意识地就走了过去，捡起了那条项链。

　　可他的动作刚做完，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愣神看着那条还带着人体余温的项链。

　　他只好把项链递给江在希，悬在半空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他在害怕触碰别人，又在害怕被触碰。

　　江在希不着痕迹地接过，盯着项链看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便签本，写下一行字：

　　“谢谢。”

　　方钦默盯着那两个字，心里像是触电般。

　　他悄悄看了一眼江在希的信息卡：江在希，临床2区，415号。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随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但在那一瞬间目光的交汇，好像都穿破了各自的屏障。

　　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

　　三天后，他们在康复花园的棋盘桌再次相遇。

　　那时方钦默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盘国际象棋，没有人和他一起下，他也只是默默看着，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江在希正抱着书站在几步之外，她老远就注意到了方钦默，看到他坐在石凳上，直直盯着那棋盘。江在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在他对面坐下。

　　方钦默见她坐到了自己面前，先是一惊，但随后又有低垂下头，开始移动了自己的第一步棋。

　　一场棋局地莫名开始。

　　两个人的棋子交错落下，走的每一步却没有胜负欲，，只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他走一步“防火墙”，她回一步“迷宫”。

　　其实他们只是在用棋子写一封唯有对方能破译的信。

　　并不以胜利为结果的无始棋局，是我们身为执棋者互相试探的密语。

　　但一局还未了，护士却道休息时间结束，催促着在康复花园里的病人回房。

　　这场“对话”也只好终止。

　　江在希看着方钦默停下的手，心中莫名想起了上次心理社结束，医生说的下一次活动主题：“分享”。

　　她突然想到什么。

　　江在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写下一行字，推到方钦默面前：

　　“你喜欢糖吗？”

　　方钦默看着那行字，不解其中的意思，但也拿起笔，在下面补充：

　　“不，但蓝莓味可以。”

　　江在希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快速点了一下头，把那张便签折成小小的方块，塞回口袋，像是藏起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转身离去。

　　方钦默看着江在希离去的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起身离开。

　　他从未觉得自己能有合得来的人，但这个叫江在希的人，却这样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又是一周的心理社活动时间。

　　正如上周说的那样，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分享”。

　　医生鼓励病患们交换准备小礼物，培养“情感联结”。

　　江在希依旧坐在角落里，看着其他人被迫交换玩具、零食，甚至笨拙地拥抱。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糖——那是治疗时医生奖励给她的糖果，为她的听话治疗。

　　她特意挑了蓝莓味的。

　　她其实不喜欢甜食，但每次拿到糖，也会收起来放进罐子里。因为方钦默，这些糖终于有了用处。

　　她捏着这些糖，目光在人群中不自觉地寻找着某个身影。

　　方钦默坐在窗边，又在发呆。

　　江在希轻轻地走过去，把那几颗糖放在他的身旁。

　　听见声音，方钦默转过头来，就见那些统一包装的蓝莓糖工工整整地摆在他面前和一旁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人，他双眼微瞪，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把那些糖轻轻收进口袋，抬头看着江在希。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感谢，但他…却不知怎么表达。

　　一番思考，他最终就只说了一句话：“下次活动的游戏，一起参加吗。”

　　——或者再一起下棋。

　　——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

　　这是一周以来，他们第一句对话。方钦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很好听，像是海浪轻翻，沉静又温柔。

　　江在希眨了眨眼。窗外的树叶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

　　“好。”

　　一个不太清晰的单音，还透着一丝沙哑，好像只是这一个字就用尽全力。

　　她的PTSD失语症状让她无法正常连贯的说话，但就在听到方钦默那句话的一刻，她突然很想说话，想要表达，于是努力的去发出声音，即使不是很清楚。

　　随之而来的是江在希一抹很浅很浅的笑意，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这一颗小小的蓝莓糖，代他们许下了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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