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琉璃之城
上海的秋天,像一首被拉长了的赋格。梧桐叶由浓绿转向浅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老洋房斑驳的墙面上切割出明明灭灭的几何图形。这是一个最适合怀旧与思考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浮躁之心无处遁形的季节。
李臻的思考,正凝聚在她指尖下那块冰冷的铝合金键盘上。她的房间位于一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公寓楼六层,没有电梯。窗外是典型的上海市井图景:纵横交错的晾衣架,邻居家窗台上探出头的猫,以及远处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般的陆家嘴“三件套”——它们以一种冷漠而坚定的姿态,提醒着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关于高度、财富与梦想的定义。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她用前几年的稿费,精心布置的。空间不大,但每一寸都刻着她鲜明的个人印记。进门的一整面墙被改造成了顶天立地的、巨大的书墙,塞满了从哲学、艺术史到社会学、当代小说等各类书籍,按思想流派与年代交错排列,像一座小型的个人图书馆。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她钟爱的、小众摄影师的黑白纪实作品,以及一副来自波兰海报学派的、充满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戏剧海报。意大利品牌的芥末黄色丝绒沙发,是整个空间里最大胆的色彩,也是她写作疲惫时最喜欢的栖身之所。宽大的柚木书桌占据了房间另一个角落的核心位置,桌面上,苹果笔记本电脑的银色光辉与一叠厚重的Moleskine手稿本并存,旁边还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美式咖啡。
这一切,都与她此刻正在敲击的文字形成了某种内在的呼应。电脑屏幕上,Word文档的末尾,光标在冷静地闪烁。文章的标题是《被资本绑架的艺术,还剩下多少灵魂?》。
“……当艺术品的价格标签比其美学价值更具传播力,当‘策展’沦为‘资本叙事’的另一种说辞,当美术馆的白墙异化为投资回报率的展示板,我们不禁要问:在这座由玻璃、钢铁和金融指数构筑的城市里,那曾被视为人类精神最后避难所的艺术,其独立的灵魂,还剩下多少?”
李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后仰,靠在人体工学椅上。椅子的滚轮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声响。
写下这段文字让她感到一种宣泄式的快感,仿佛一个孤独的哨兵,在充斥着消费主义迷雾的战场上,吹响了清醒而不合时宜的号角。作为一名在圈内小有名气的文化评论人,李臻早已习惯用她那支犀利如手术刀的笔,剖析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她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而自豪,也为这种洞察力带给她的、与主流若即若离的孤独感而自持。
“阿臻,写好没有啊?快十一点了,你再这么熬夜,发际线都要去追赶苏东坡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姐姐李静安的头探了进来。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润如玉。她穿着一身棉麻质地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一小碗切好的水晶梨,梨肉在灯光下泛着清甜的光泽。
“马上,就差个结尾。”李臻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是她精神世界里无条件的同盟。
李静安走进房间,将梨放在桌角,目光落在屏幕的标题上,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又写这种‘得罪人’的文章啊?”
“我只得罪观念,不得罪具体的人。”李臻笑了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再说,真相总是不讨喜的。”
“你呀,”李静安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拂去书架角落的一点灰尘,“就像一颗漂亮的板栗,外壳太硬,还带着刺,只有懂的人才知道里面是多么软糯香甜。”
李臻不置可否,她知道姐姐是在心疼她。在这个极度讲求“情商”和“人脉”的城市里,她的“硬”和“刺”,无疑是一种生存上的劣势。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母亲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穿透力十足:“静安!侬跟阿臻讲,明天晚上谁都伐要安排事体!我帮伊拉约好仔,去见陈阿姨介绍的男孩子!”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孙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她那烫着精致小卷发、穿着真丝睡衣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她先是嗔怪地看了一眼李臻桌上冷掉的咖啡,然后迅速切入正题:“阿臻,我跟你讲,这次这个男孩子条件绝对好!复旦金融系的硕士,在一家老大的外资银行做部门副主管,三十岁,有房有车,内环内的房子哦!照片我看了,人长得清清爽爽,戴副眼镜,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好男人!”
李臻的表情瞬间冷却下来,她转过椅子,正对着母亲:“妈,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需要相亲。我的生活很充实,婚姻不是我人生的必选项。”
“什么叫伐是必选项?”孙妈妈的声调立刻高了八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理难容的言论,“女孩子哪有不结婚的?你看看你,马上二十八了,你姐姐也快三十了,一个个的,工作是不错,会写两篇文章,会画两张画,这能当饭吃一辈子啊?等我两眼一闭,你们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我这都是为你们好!”
“妈,我们姐妹能照顾好自己。”李臻的语气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侬照顾好自己?侬就是眼光太高!”孙妈妈走进来,指着李臻书架上的书,“天天看这些看不懂的东西,把脑子看坏掉了!我跟你讲,过日子,是看他房子地段好不好,工资卡上交不上交,不是看他跟侬聊什么‘福柯’‘克莱因蓝’!那些东西能换钱啊?”
李臻闭上眼,感到一阵疲惫。这种对话,在过去几年里,几乎每周都要上演一次。她理解母亲的焦虑,那是上一辈人根深蒂固的生存哲学与价值观的体现。但理解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妥协。她们之间,隔着一个时代的鸿沟。
“妈,您别逼阿臻了,”李静安连忙打圆场,“缘分这种事,急不来的。”
“缘分?缘分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呀!”孙妈妈转向大女儿,语气稍缓,但依旧充满紧迫感,“侬也是,一天到晚在家里画画,是能画出个男朋友来,还是能画出一套汤臣一品的房子来?”
“妈!”李臻加重了语气。她可以忍受母亲对自己的数落,但不能接受她这样贬低姐姐的艺术追求。
就在房间气氛降至冰点时,一阵喧闹的K-Pop音乐从隔壁房间传来,伴随着一个年轻女孩夸张的笑声。
“李琳!音乐开轻点!邻居要投诉了!”孙妈妈又把火力转向了家里最小的成员。
“知道啦——!”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回应道。很快,十九岁的李琳,穿着oversize的T恤和短裤,举着手机,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她脸上带着刚直播完的兴奋潮红,手机屏幕上还滚动着粉丝的弹幕。
“姐,妈,你们看,我今天的直播打赏又破纪录了!那个‘琳琳的守护骑士’一个人就给我刷了十个‘嘉年华’!”她把手机凑到家人面前,屏幕上是各种炫目的虚拟礼物特效。
孙妈妈的脸色由阴转晴,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哎哟,我们家琳琳就是有本事。侬看看,动动嘴皮子,唱唱歌,比你姐姐辛辛苦苦写文章赚得多多了。”
李臻看着妹妹那张被美颜滤镜磨得毫无瑕疵的脸,以及屏幕上那些廉价而浮夸的动画效果,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不反感妹妹的选择,这是这个时代赋予年轻人的新的可能性。但她无法认同母亲那种赤裸裸的、以金钱为唯一标准的价值判断。
“妈,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价值的实现不止赚钱一种。”她冷静地反驳。
“好啦好啦,又是你的大道理。”孙妈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理再多,明天晚上的‘相亲’,侬必须去!我已经跟陈阿姨讲好仔,人家男孩子那边也约好了,侬伐去,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我不去。”李臻斩钉截铁。
“侬……”孙妈妈气得手指发抖。
“妈,我去吧。”一直沉默的李静安突然开口,“我陪阿臻一起去,就当是多认识个朋友,吃顿饭。您就别生气了。”
李臻惊讶地看着姐姐,李静安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知道,姐姐是为了终结这场无休止的家庭战争。看着母亲瞬间缓和的脸色和姐姐眼中的恳求,李臻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这场家庭小风暴,像上海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雷阵雨,草草收场。
夜深了,李臻毫无睡意。她把写好的文章发送给了自己的编辑,然后点开了一个行业内的社交App。屏幕上,一条被顶上热门的动态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张设计感极强的电子邀请函,深邃的星空背景上,用烫金字体写着几个大字:“未来地平线——艺术与资本高峰晚宴”。主办方是国内最顶尖的几家VC(风险投资)和一家新锐的艺术基金。邀请函的下方,罗列了一系列重磅嘉宾的名字,个个都是金融圈、科技界和艺术收藏界的翘楚。
李臻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不正是她文章里批判的典型样本吗?一场以艺术为名,实则为资本与权贵搭建的社交盛宴。她轻蔑地滑动着屏幕,准备关掉这个“虚伪”的页面。然而,就在这时,她的邮箱里“叮”地一声,收到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她合作多年的一个文化媒体平台的主编,标题是:“紧急任务!臻,帮个大忙!”
邮件内容很短:“臻,‘未来地平线’那个晚宴,我们平台拿到了一张媒体邀请函,本来派去的记者临时急性肠胃炎。你是我们这里对当代艺术和资本市场最有洞察力的作者,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必须替我去一趟!我们需要一篇有深度的现场观察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拜托了,就当帮我个忙,回来请你吃大餐!”
李臻愣住了。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充满了黑色幽默。她刚刚才在精神上对这类场合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圣战”,转眼间,现实就逼迫她必须亲赴“战场”。她想拒绝,但与这位主编多年的交情让她无法轻易说“不”。而且,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引诱她——去吧,去亲眼看看那些“资本的代言人”是如何进行他们的“伪善”表演,去收集更多第一手的、活生生的素材,让你的批判更有力量。这是一种属于评论者的、近乎残忍的好奇心。最终,她在键盘上敲下了回复:“好吧。把邀请函发给我。”
关上电脑,李臻走到窗前。远方的陆家嘴,灯火辉煌,像一座用无数金钱和欲望堆砌起来的玻璃之城,晶莹剔亮,却又冰冷得不近人情。她知道,明天,她将要走进那座城的中心。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是作为一个参与者。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秋夜的凉意。
“那就去看看吧,”她对自己说,“看看那些被资本绑架的灵魂,究竟长什么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