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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心间止水与沧桑涟漪
那片天空,是被火烧云遗弃的灰烬。我总觉着,风里带着腥味,不是血的腥,而是铁器锈蚀在雨水里,又被烈日曝晒后,那种空洞的、疲惫的腥气。一片青叶在我眼前乱舞,被残风忮求着,无处可逃,最终埋葬于远处淅淅沥沥、渐次熄灭的火光中。黄沙漫起烟尘,迷茫茫一片,仿佛旧日杀伐从未远去,只是凝在了空气里,一呼一吸间,都是士兵的碎屑。战旗还在飘,飘飘荡荡,愈发残破。
而我,戍夜兵,一个想要自杀的戍夜兵。
战争,它自己逃跑了。这真可笑。当我们握紧了长矛,磨利了刀刃,准备将血肉之躯献祭给一个名为“胜利”或“光荣”的幻影时,它却抽身而去,留我们在空旷的战场上,像个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道具。王城里已是歌舞升平,一声万岁,天下无罪。他们粉饰了太平,也顺手掩埋了我们存在的意义。秣了马,突击战场?那光荣的消失,已经没有了可能。于是,只剩一匹马和天涯。
那股混合着腐烂内脏和乌鸦腥膻的死亡气味,肆无忌惮地灌满鼻腔;当残缺的尸骸仿佛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斟酌”出的血与泪汇聚成河,夕阳西下,往事如浮光明暗交错……
洪都,向来是繁华的。在我还是戍夜兵时,每天只需在城楼守着漫漫长夜。情感像水一样从我这只破陶罐里漏走,已非一日。独守城墙的每一天,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城里人来人往,灯火如豆,幽微地亮起。那些穿着素衣葛布,忙忙碌碌的人,他们脸上为何能有那样满足的微笑?油绿绿的水面上,斑驳的船影摇晃,乌篷里传来软语侬音,他们为何不觉得聒噪?青瓦长巷的霞光,在琼楼玉宇的金碧辉煌下黯然失色,可篝火炊烟袅袅不绝……对于这些喜欢或厌恶,于我并非难以选择,而是我似乎都不需要,像隔着琉璃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城头的风,总带有一股悲壮。我们败了多少次?没人知道,或者知道的人早已沉默。为了什么在坚持?将军说,保家卫国。声音洪亮,却空洞得像敲击一面破鼓。可身边的战友,那个在下一个黎明被羽箭射穿喉咙的年轻人,曾偷偷告诉我:“别信那个,是城里还有贵胄显考的眷属,他们安土重迁,我们便是那土,那迁不动的墙。”城破那日,旭日血红,残月却像一枚冰冷的银钉,钉在天边,冷冷凝望。我,因为“幸运”地被安排去秣马,并未亲历那场最后的厮杀。我不知道城战和野战究竟有多激烈,血肉是如何从骨骼上剥离,呐喊是如何在喉咙里凝固。我也不知道,我是主动逃跑,还是被动地卷入了溃退的洪流。只是,在离城的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回望,瞥了眼那和我一样情感淡薄的城墙。就在那一瞬,记忆中战友们奄奄一息时,那眷恋和不甘的眼神,如同鬼火般重新燃烧起来。那眼神仿佛在嘲笑我,嘲笑我的完好无损,嘲笑我的仓皇逃离。它像时光里猝不及防射出的一梭冰针,穿透了我所有用麻木包裹起来的怯弱。我,居然勒住了马。一个念头荒谬地升起:可能,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去,看看那座吞噬了他们的城。我回城了。
城门口,一辆装载着破旧家当的木板车,咿咿呀呀地呻吟着,它想逃离这片即将被战火彻底舔舐的土地。可到处是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逃窜的人流,它该往哪里去?它也该举棋不定吧。长街已不复往日。商贩琳琅的货品,接踵赶集的人们,还有那曾经嚣张地洒满每一块青石的朝阳,似乎被一阵大风,就那么轻易地、跟着时光一起吹走了,了无痕迹。我不知道,回来我能干什么。于是,便随意坐在一处断垣残壁上,像一尊等待被拆除的石像。后来,记忆在这里中断。醒来时,身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蛛网尘封,神像的面容模糊。迷蒙蒙中,有一双眼睛竟安静地对着我,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眼角微微弯起,似乎在笑。再醒来,我知道是她救了我。既然没死成,我也没那么执着了。只是她,为什么老是笑?为什么救我一个陌生的、浑身散发着颓败气息的逃兵?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询问,语言于我,早已生锈。
时间一天天过着,像屋檐下滴答的雨水,不紧不慢。我慢慢知道,她从小就是个孤儿。家乡二十年前的一场山崩地裂,带走了她的一切。她跟我说,她跟我一样,感觉不到太多的生气,心里空落落的。但她说这话时,脸上总带着那抹淡淡的、似乎与生俱来的笑意。她说,善与恶,对与错,家和国,这些宏大的字眼,她从来没有想过,也没人教过她。但是,“如果活着和死亡没什么区别,果然还是想要活着的吧,你看,天晴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毕竟是暖的。”对于救我的因由,她却很缄默,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有一天,旧国残余卷土重来的消息,像野火般烧到了这偏隅之地。狼烟在远山处升起,像一根根丑陋的柱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空。频频征兵的告示,贴到了庙外的残墙上。我被迫与她告别。心里有点不舍,像心脏上长出了一根柔软的藤蔓,被轻轻扯动。然后,再回来,再见她一眼,一眼就可以了吧。此后数年,我辗转各地,旧国的军队却只是零星起势,如同潮湿天气里冒出的菌菇,稍稍点兵征讨,转瞬便溃不成军,全然没有当初我们守城时那份绝望的决绝。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一场早已散场的戏剧里,穿着不合身的戏服,孤独地念着无人聆听的台词。而后,又是五年。新政权成立,山河社稷终是稳定,像一锅沸腾许久终于平静下来的水。我回到洪都郊外,回到那座破庙,她却已不见踪影。
对于世间,对于她,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觉得,或许只有她,能解答我心中那因她而起的一点涟漪,究竟意味着什么。洪都的城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老爷爷,每天下午都会去河边,在他自己搭的、摇摇欲坠的棚子里拉二胡。我常在远处听。那二胡声,初时浅哼低缓,像时间冻结了眼前的悲切,每一个音符都凝着化不开的忧伤。但细听之下,琴弦深处,却依旧有一股不甘和寂寞在冲撞,仿佛困兽,等待着时间支离破碎!易弦后,乐声变得绵绵悠长,却又脆弱易碎,如雁鸿长飞,孤独地划过天际,在水光潋滟处,惊鸿一瞥,时光翩然已是夕阳!我不打算与这位爷爷长谈,因为我这满身的尘埃,无法安抚他的忧伤。但是,隐约间,我觉得,承诺辜负了等待,该是多么无奈。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是否,也曾这样等待过我?天边蒲苇如丝,随风摇曳,身前九水汇曲,白渚茫茫,萧瑟如夜尘兑星,所见点点皆为往事,倒映东流。
夜,我再熟悉不过。无论是小农因刈麦课税不堪重负,彻夜苦吟;还是机杼不停,养蚕女在油灯更深时,手指被岁月磨损的沙沙声。这种嘈杂,这种孤独,我永远都在旁观,像一个记录者,却无法感同身受。
直到那一夜。那一夜的月,明亮得近乎残忍。我走在这河边新植的樱花树林中,能感觉脚下的泥土有些湿润,不是雨后的湿润,而是花开了一季,绚烂到极致后飘落,与泥土融合时的那种、带着芬芳的湿润。樱花硕大而绚丽,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盛放,又以一种不甘的姿态凋零,久久未成泥土。有的樱花落在河面上,河水清净,却受不了它们残存的、摇曳的喧闹。那些尚在枝头的、自尊的樱花,还在不顾一切地飘落,而夜空,在濛濛雾中,被那过于明亮的月光穿透。一束束光柱,清晰可见,像是另一个沉默的世界,在向此间拋洒着无言的救赎。几条单纯的小鱼,被这月影迷惑,腾跃而起,在中空留下几串破碎的水泡,和一两片闪着微光的、稚嫩的鳞片。它们漾起的水珠,竟奇异地挂在了薄雾织成的网上,被那斜斜探来的月华拾起,化作漫天颤动的、虚假的星辰。我从来不为美景驻足,我的生命早已习惯了荒芜与灰暗。然而,那一夜,每一个细节,每一寸光影,每一丝气息,我都记得如此清楚,仿佛那不是一段记忆,而是我用灵魂拓下的一块碑文。
那夜之后,我怀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忐忑的心情回到城里。然后,我看见了。
城墙的垛口上,悬挂着几颗用于示众的头颅。其中一颗,虽然污秽不堪,长发覆面,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多年的寻找,无数个日夜心底那一点微弱的、却从未熄灭的星火,在那一刻,“轰”的一声,不是崩塌,而是“坯坏”——像一件精心烧制的瓷器,从内部瞬间瓦解,化为齑粉,连拾起碎片的机会都没有。哀默?不,是比哀默更深的麻木。感觉被瞬间抽空,世界失去了颜色和声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的名字。我只能在荒野中,寻了一处能看到远山和河流的地方,为她置了一方无名的木碑。当我将木碑插入泥土时,仿佛也将我生命中最后一点可能性的出口,彻底封死。我告别了洪都,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告别。
大概就是那以后,沽酒成殇,浪迹天涯。一别经年,我开始记不清自己是谁,有多久没有在白天长行。白马非马,我却只有寒夜当夜,早该淹没在黑夜中……
从孤独回到孤独,我以为这世间沧桑难离我身,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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