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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景和十六年,潺州。
薄暮时分,残阳如血,将曲巷小路映照泛黄,银杏在小巷中一路延伸,被温热的风拂得轻摇,落影婆娑。
夏天闷热,天将将黑,人家多闭户纳凉,路边吆喝的小摊贩见没人,也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是一女子,她身量高挑,不疾不徐地走来,水蓝色罗裙像荡起的水波,掀起圈圈涟漪,白瓷般的皮肤顺着脖颈一路延伸到衣襟里,宛若出水芙蓉,倚风自笑。
柔辉侧笼着她,远远看去只觉如沐春风,走近了,那屋檐把她遮在阴影里,才看清晰她的脸,清秀明晰,眉宇间藏着几丝英气。
她手提医箱,一路哼着曲儿到了启卷书铺,这书铺隐于巷陌深处,颇为僻静。
“掌柜,我来了!”闻真掀帘而入,屋里却空无一人,平日里总伏案读书的林掌柜,今日也不在案前。
“掌柜?”闻真提高了音量,喊道。
“哎!”一声回应从书铺的仓库后院传来,“是闻真吧?把药放桌上就行,等我会儿我马上过去!”
林掌柜在仓库里吼道,振得尘土飞扬,狭窄屋子中的空气充斥着杂质,大概是常年不通风的缘故,霉味混着旧木料的腥气,积尘钻到鼻腔里,让林掌柜撑着浑圆的身体打了个喷嚏。
酣畅淋漓的喷嚏振得屋子都抖了三抖,闻真在振动的余韵中笑了笑,走到案前放下药,这是林掌柜加了钱叫她赶出来的,总共有十瓶。
她站着等掌柜,风越过窗子探进来,太阳已经落山了,从橙红晕染到暮蓝的绸子平铺在天上,窗边那平时一尘不染的书桌上,今天竟放了一摞书。
闻真看见那一摞书底下垫着一块四方的布,像是马上要打包带走,风不经意地吹起书的一角,只见书页的左下角印着一个字。
“舒”
这个字连着纸张的大小、材质、纹路,让她全身的血液沸腾,一股浓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闻真如遭雷劈,定在此处,目光死死盯着被风吹起的纸张,从模糊朦胧记忆中用力回想,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闻姑娘,您久等了!”林掌柜收拾停当,伴着尘土味和书油味走来,手里拿着一摞书。
“闻大夫?闻真?”林掌柜看向闻真,然而留给他的是一道背影,顺着闻真目光看去,正是那摞书,他忙走向前来,见书是合拢着的,才松了口气,笑道:“闻姑娘,发什么呆呢?”
闻真被这一拍惊得回神,强压下心中疑云,转而打趣道:“掌柜你要这么多药,又打包书,是要远走高飞,另寻好去处了吗?”
这位林掌柜患有严重的寻麻疹,常常皮肤搔痒得坐立难安,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用,最后竟然是一名年轻的女医,也就是闻真,针对掌柜的病特制药膏——玄霜蚀痒破疹膏——这名是闻真起的。
这药抹上清清凉凉,颇有效果,除了味道有些浓烈,搞得屋里全是这种奇异霸道的气味外,可以说是完美解决了林掌柜的心头大患。
“是……不是,”林掌柜干笑几声,磕磕巴巴道,“是我准备去投奔远方亲戚,你也知道,这小店生意挣不了几个钱,总要挣点钱成个家嘛。”
他从钱袋里掏出一百枚铜钱,递给闻真:“难为你紧赶慢赶地做出来这么多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喏,这是药钱。”
林掌柜秉持着读书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论,十分不爱与外人打交道,平时独来独往,谁家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一律不去,与友对饮更是闻所未闻。
这小书铺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林掌柜孤身一人,在这也是勉强度日,不如和亲眷相互扶持依偎着过生活。
闻真接了钱提上药箱,笑侃道:“掌柜,苟富贵勿相忘啊!”
闻真往医馆走去,踢着路上的石子。
舒……舒……她在哪里见过这种书页呢?
她脚步越走越急,脑子里画面一幕幕扫过,突然灵光一闪——
是她小时候的本子中零星的几张内页!
是了,那时她还生活在俞都徐家,不受宠爱,日子过得很拮据,没有多少练字用的纸,她便把家里零星的几张纸搜罗起来,让母亲缝装成本子,用来写读书记的批注,其中这几张纸,还是从姥爷遗物的箱子中翻出来的,右下角印着母亲的名:“舒”。
也是因为印着母亲名的缘故,闻真对这几张纸记忆较深。
可这种印着母亲名字的纸,姥爷的遗物,怎么会出现在离俞都好几千里的潺州?
里面的内容又是什么?
突然,一道白光从脑中闪过——
她撞到了树上。
“老天。”闻真被撞得满眼金星,揉着额头嘟囔着,“真是感谢啊,还不到天黑就看到星星了。”
等到世界不再天旋地转,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把书偷过来。
夜沉下来,闻真足尖在墙根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像只轻巧的墨蝶,顺着屋脊往书铺方向飞去。
玄色夜行衣裹得严实,她藏在夜色里,唯有下颌处的面巾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月光映在脸上,眼睫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将眼窝隐没在黑暗里。
闻真从书铺屋顶跳下,摸出腰间银细钎,顺着窗缝探进去,勾住木栓轻轻一拉。“咔嗒”轻响,木栓滑开,她推窗闪身进屋。
借着月光看向书桌,和预料之中的一样,那几本《煎茶水记》已没了踪影,想必是收在后院屋中了。
她便摸着黑走到了后院,可眼前的景象是她没想到的,麻布纸糊的窗映出的赫然是两个人的影子,其中一个正是林掌柜,可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亲戚朋友,那么另一个是谁?
闻真轻手轻脚挪到窗边,听屋里的谈话。
"对方今晚就要行动了,一会有马车来接我们,你要知道,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必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东西呢?”
“哎,我的这么多书就都糟蹋了,这……这都是我的心血呀,大人,能不能再宽限几日,让我再收拾收拾书。他他他他们真能来得这么快?”
“你是怀疑我们大人?对方是冲着你的命来的,凡事有舍必有得,东西呢?”
窗户上皮影戏一样,在烛火的照映下,把林掌柜胖乎乎的手衬得格外清晰——那手颤颤巍巍地捧着书递出去。
闻真盯着那书的影子,瞳孔倏地缩了缩,从袖口摸出火折子和迷香,准备点燃捅破窗纸递过去。还没来得及吹着火折子,院墙边忽然“哗啦”一声轻响——她猛地侧头,
只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落地时压得草叶簇簇响,竟径直朝着屋门走来。
瞬间僵住,捏着火折子和香往袖口塞,手摸向腰间的匕首。
来者腰间长剑“噌”地出鞘,剑风裹挟着冷意向她后心袭来。
闻真听到耳后锐响,左脚踏在立柱上,身姿一侧,抽出短刀,轻轻避开剑锋的瞬间,刀尖已朝着对方持剑的手臂划去,只听“嗤啦”一声,手臂绽开一道血花。
她趁机抓起一把窗角干土,撒向那人眼睛,趁对方下意识闭眼的瞬间,短刀横在其脖颈前,屋中听到动静,吹灭了蜡烛,世界暗了下来。
闻真指尖刚触到对方面巾布料,只听“哐当” 一声——屋门被人从里踹开,那个陌生男子手持长刀刺来!
她猛地侧身将身前之人往右一推,自己借势往院墙急退。
“你去带掌柜上马车,这里交给我。”
手持长刀的男子对同伴道完,而后逼向闻真,刀刃再度向她劈来!
这人动作更为敏捷迅速,闻真抵着刀鞘一脚踏住了院墙边的大水缸,刀刃用力向前砍向对方脖颈,趁对方上身后倒躲闪之时,身姿轻盈一纵,左手摸出流星镖随着闻真的身体,朝带着林掌柜从门口出来的人飞去!
飞镖刺入那人左肩,他痛呼一声垂下锢着林掌柜的左手,闻真一把扯过林掌柜推在身后,对方左肩右臂皆已受伤,剑法不稳,她一脚踹向那人的后背,那人跪爬下吐出口血。
提着长刀的人身一闪就要往前袭来,闻真一脚勾住跪趴者的脚踝,猛地往后一扯,那人本就重伤乏力,瞬间被拖得平扑在地,正好挡在那人身前。
那人收势不及,刀锋险些劈中同伴,硬生生拧身变招,攻势慢了半拍。
闻真抓住这间隙,身形如鬼魅贴地滑出,手中短刀飞旋着刺入对方前腰,生生把那人逼退墙角。她伸手打翻了在后院晾晒的豆子,豆子倾泻而出铺满了地,转身抓起窗台上搭着的半块旧麻布揉成团,塞进林掌柜嘴里,拽住他往外冲,在熟悉的街巷中三转四转到了医馆。
那人腰间负伤,又被豆子缠得用不起来轻功,好不容易飞上了房顶,再一看四周,哪里还有闻真的影子?
“先坐吧。”闻真往椅子上一靠,冲着面前哆嗦着往地上跪的林掌柜道:“你和我说,你认识温敬山吗?”
“你是闻大夫?你你你怎么知道温敬山?”
“他是我姥爷。”闻真道。
林掌柜瞠目结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是闻真小姐?你是徐闻真?”
闻真也心里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我姓徐?
林掌柜难掩激动,话倾泻而出:“闻真小姐,我是温老爷当年家中的管事啊!闻真小姐,你怎么来潺州当大夫了呢,是你母亲呢?她过得怎么样?”
闻真垂下眼,她的母亲已经离去,面前的这个林掌柜,她也不知道该信几分。
她想起最要紧的事,问:“你和我说,那几本书,内容是什么?”
“咚咚咚!”
剧烈的敲门声传来,闻真身体一僵,掌心狠狠攥紧了桌角。
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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