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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劫
001
隆兴十六年,深秋。
建康城,乌衣巷深处,大司马府邸。
暮色四合,秋雨初歇,巷陌间弥漫着潮湿之气。
府邸飞檐下悬挂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
后宅主院,暖意融融。
菜肴并不繁多,却样样精致,皆是按着大司马谢琮与夫人王盈的口味细细烹制。
王盈扶着门框痴痴望向院门口,云鬓边垂落的步摇,在她颊边投下晃动的影。
今日,是她二十六岁生辰。
他今早出门时,为她拢了拢衣襟的领口。
那时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隽绝伦的轮廓,他嗓音是一贯的清冽,却难得带了几分温存:“今日你生辰,我已吩咐厨下备了你素日所喜。酉时我便回来,陪你用膳。”
十年了。
从琅琊王氏众星捧月的嫡女,到陈郡谢氏宗妇,再至如今的大司马夫人,她伴着他,从青涩世家子一步步踏上这权势之巅。
外人见他谢琮年纪轻轻便官拜大司马,录尚书事,总揽朝政,权倾朝野,是云端上遥不可及的孤月;也道一句,王盈真是好命。
十年夫妻,她将他置于心尖,熟知他的喜恶,体察他的冷暖,将他的一切打理得妥帖周全。
她以为,他们之间,除了年少结发的情谊,更多了风雨同舟的义气与休戚与共的羁绊。
纵使他性情沉静内敛,不惯表露,她也总能从他偶尔凝望的眼神、不经意的维护,乃至床笫间难得的温存中,品咂出那份联姻之下的情意。
因而,她信了他的“酉时便回”。
酉时已过,天色彻底暗沉。
她静候着,如同过去十年里的许多个黄昏。
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的高大身影。
脚步声沉稳,清晰,一步步,踏碎满院寂静。
谢琮携一身秋夜寒意逼近。
他已褪去朝服,身着玄色暗纹常服,腰束锦带,身形挺拔如松。
年及而立,正是一个男子最为鼎盛之时,久居上位,令他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却更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韵致。
“久等了。”
他解下微湿的墨色大氅,递与侍从,目光在她的面容上停留一瞬,牵着她的手往室内走,“北府军务冗杂,耽搁了片刻。怎么在这里傻站着?先进屋。”
指尖与她相触,一温一凉。
语虽简,王盈心中却如春风拂过湖面,泛起浅浅涟漪。
她正欲开口,院外陡然传来一阵仓促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主君!夫人!不好了!西院的王姨娘……腹痛不止,身下见红,嬷嬷说……怕是、怕是子嗣不保!”
谢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王盈望向那伏地颤抖的婢女,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艰涩:“王姨娘?哪个王姨娘?”
她身为当家主母,后宅所有女子的名录籍册皆由她掌管,何时竟多出一位姓王的姨娘?
谢琮面色平静无波,只对那婢女沉声道:“慌什么。速请府中医官。”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势,婢女喏喏称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王盈缓缓转向谢琮,面容褪尽血色,变得苍白。
她强撑着几乎软倒的身躯,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勉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方才那婢子所言……是何意?王姨娘……是谁?”
谢琮的目光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暗。
他沉默了良久,那沉默犹如巨石压在王盈心头。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是你的庶妹,王柔。月前,我接她入府,安置于西院。本想过些时日,待你生辰过后,再与你细说。”
过些时日?细说?
她怔怔地看着谢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冻僵了她的血脉,也冻僵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十年的男人,他的面容依旧俊美,他的姿态依旧从容,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刀子,精准地捅入她的心窝,残忍地搅动。
“王……柔?”
王盈喃喃念着这个熟悉到刻骨的名字,她的庶妹,那个自幼体弱、在她庇护下长大的妹妹!
竟然……竟然在她这个正妻、嫡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她的夫君,悄然接入了府中,成了什么“王姨娘”!
甚至……甚至有了身孕?
“为……为什么?”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为何……要瞒我至此?连……连孩子……”
后面的话,她竟问不出口,只觉得心肺都被撕扯着疼。
她想起近半年来,他愈发频繁的“留宿宫中议政”,她只当是北伐军务繁忙,还亲手为他整理裘衣,叮嘱仆从备好宵夜……
原来,那裘衣是披给了旁人,那宵夜……也暖了别人的心胃!
谢琮凝视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负于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向前半步,带来更沉重的压迫感。
“我本欲待你生辰过后,再与你商议,纳她为贵妾之事。至于孩子……”
“阿盈,孩子……是意外,亦是天意。”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今日是你生辰,我不想谈及旁人之事,莫要动气。”
贵妾!
这两个字仿佛惊雷,在她已然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炸开。
不是普通的妾侍,是仅次于她的贵妾!
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的庶妹!
他此举,将她王盈,置于何地?
将这十年的付出与深情,践踏成了何等模样?
十年夫妻情分,十年倾力相助,换来的,竟是在她生辰当日,得知夫君要纳她的庶妹为贵妾!
“意外?天意?贵妾?!”
王盈踉跄后退,避开他的笼罩,仰起脸,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为什么……是王柔?为什么瞒我至今?……谢琮!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她?你瞒着我,将她接入府中,究竟多久了?你把我当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你与她,暗通曲款多久了?!”
“阿盈!”
谢琮的声音沉了下去,狭长凤眸眯起,“注意你的言辞!我谢琮行事,何须向你一一禀报?此事并非你想象那般不堪。琅琊王氏与我陈郡谢氏,同气连枝。纵使她入府,也绝越不过你的位置去。你永远是我谢琮的正妻,陈郡谢氏的宗妇。此事关乎两族颜面与前朝安稳,非比寻常。你素来识大体,当知……有些事,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
王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楚而悲凉,眼泪滚滚滑落,“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我用十年青春,耗尽心血,扶你登上这大司马之位,执掌天下权柄,就是为了今日,要看你和我的庶妹联手,用这般践踏我尊严的方式,来让我‘识大体’吗?谢琮!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这十年,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看着她泪如雨下的模样,鬓发散乱,珠摇玉动,谢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试图去握她颤抖的手,“阿盈,我知你心中不快。然,此乃大势所趋,非你我私情可移。今日是你生辰,勿要为此伤怀,徒增烦忧。此事容后再议。”
她避开他的手,连连后退,广袖拂过食案边缘,带起一阵疾风。
案上那盛着莼羹的青瓷碗被袖角扫到,“哐当”一声脆响,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清亮的汤汁与碧绿的莼菜溅得到处都是,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勿要伤怀?徒增烦忧?”
王盈反问着,冷笑出声,“原来在我生辰之日,得知夫君与庶妹珠胎暗结,竟只是‘烦忧’?”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十年,她追逐着他的脚步,揣摩着他的心思,维系着这看似风光无限、内里却早已冰冷空洞的婚姻。
她以为捂着的是一块冰,总有融化的一天。
却不知,那根本就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铁,耗尽了她全部的热意,也换不来一丝温暖。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看那张曾让她魂牵梦萦、如今却只剩陌生的脸。
“谢琮……我们和离罢。”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谢琮的声音才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你说什么?王盈,莫要因一时之气,口不择言。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的联姻,非你一人之事。宗妇之位,亦非儿戏。收回此话。”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愿再与你做夫妻了。这个位置,我不要了。”
脏了,她就不要了。
“不愿?”
谢琮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
他倏地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身,直视自己眼中翻腾的怒意。
“你不愿,又能如何?你告诉我,这建康城,这天下,除了我谢琮,还有谁配得上你王盈?还有谁能给你如今的一切?”
他的指力让她感到疼痛,但那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怒意而更显凌厉的俊颜,只觉得无比讽刺,无比疲惫。
“不愿了,就是不愿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讥诮:“谢琮。放过彼此,我要和离。”
谢琮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胸膛起伏,那眼神似要将她吞噬。
最终,什么也未说。
他不再看她,带着一身凛冽刺骨的寒意与怒意,拂袖而去。
衣角卷起一阵冷风。
“你好好冷静一下!想想你的身份,想想琅琊王氏!”
“砰——”
房门被重重摔上,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震得屋内烛火剧烈摇曳。
王盈踉跄了一下,扶住食案才勉强站稳。
案上一只瓷杯被碰倒,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良久,她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靠窗的那张书案。
铺开一张麻笺,笔尖落下,悬于纸端,微微颤抖。
“……今既恩断,情意皆休。愿斩夫妻之份,各归本宗。自此之后,生死嫁娶,各不相干……”
一行,又一行。
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雾气却越来越浓,最终凝结成珠,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墨痕。
十年情深,十年付出,原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
那些他曾给予的、寥寥可数的温情时刻,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莫大的讽刺。
喉头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她再也支撑不住——
一口殷红的鲜血,喷洒在刚刚写就的、墨迹未干的和离书上。
那刺目的红,染透了素白的纸张,与漆黑的墨迹交融在一起,模糊了“生死嫁娶”,污浊了“各不相干”。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落英缤纷,那个身着月白长衫、对她浅浅微笑的清冷少年郎。
原来……
终究是,痴心错付,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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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考据,如果考据的话,这个时期应该没有“和离”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