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三危机

　　作为一个对汉字有信仰的人，给自己的论文做翻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
　　「本研究旨在提出并阐释“文明代际创伤”这一核心概念，探讨重大历史创伤（如殖民、战争、系统性压迫）如何超越个体与家庭层面，结构化为文明的文化密码与集体无意识……」
　　头等舱的体感温度很舒服，可叶世庭却觉得自己的手僵硬，他看着这几行刚刚从自己手下流淌出来的简体字，只觉得冰冷的学术语法玷污了中文的美，但在“早死早超生”的理智驱动下，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提笔。「并通过特定的叙事容器（如弥赛亚、性缘关系、家国规训）进行代际传递——」突然，叶世庭感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这时，乘务员走过来轻声地提醒他：“Dr. Yip，我们遇到了一点气流，飞机有些颠簸。为了您的安全，建议您暂时先把笔和小桌板收起来，以免不小心划伤自己，需要我帮您把东西收一下吗？”
　　“我自己来就好，谢谢。”叶世庭迅速地把桌上的东西都扫进了黑色的背包里，别上扣子——他承认这个突如其来的乱流其实是合他心意的。
　　下一秒，整个飞机猛然往下坠，叶世庭手上的包在惯性的作用下飞了出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却惹来了乘务员礼貌却严肃的制止。
　　随后，机舱内响起了一则全局广播。
　　“各位乘客请注意，机长示意即将经过不稳定气流区域，请立即返回座位并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谢谢合作。Ladies and gentlemen，Captain Chow has……”乘务长坐在经济舱的折叠座椅上深吸一口气后，用冷静而坚定的语气向乘客们发布着通知，目光却始终锚定第六排的一家三口。
　　“呜呜哇——”四五岁的男孩在父亲的怀里持续地哭闹着，身处混乱的众人也不时微微侧目，母亲歉意地回望着众人，不敢随意接过孩子。距离他们最近的乘务员Rachel用清晰的指令一步步引导着手忙脚乱的父亲：“那位抱小孩的先生！请您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带已经系好！
　　现在请抱住孩子，将您的安全带扣在我们两个人的安全带外面，让孩子面朝您，紧紧抱住！”年轻的父亲十分配合地一一照做了，一旁的母亲还用手温柔地拍着孩子背后柔软的，像枫叶一样颜色的毛衣，可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大，“请您安抚孩子，告诉他我们在云里开车，有点颠是正常的，很快就好！请让他低头靠在您身上！”
　　飞机在震荡中持续下降，机尾的嗡鸣尖锐地撕扯着空气，与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啼搅作一团，塞满了每个人的耳膜。此时广播提示音再度响起，传出一道坚定而温暖的声音：“各位乘客，这里是机长周复始。刚才我们的飞机在飞行途中遇到一阵不稳定气流，目前飞机已经恢复正常飞行状态，请大家继续安心就座。距离机头和机尾较近的旅客，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仍有残余晃动感，属于正常现象，不必惊慌。
　　“理解刚才的颠簸可能令部分乘客感到紧张，请放心，这类气流变化在飞行中属于正常现象，我们的飞机完全有能力应对。现在飞行高度已调整至更平稳的空域，后续航程预计将保持顺畅。
　　“感谢各位在颠簸期间的配合与理解。我们的机组人员会随时为您提供帮助。请您系好安全带，放松心情，享受接下来的旅程。祝您旅途愉快！Ladies and gentlemen……”
　　广播结束的瞬间，“系好安全带”指示灯也熄灭了。经济机舱内的晃动感也渐渐平息，男孩回到母亲的怀里也不再哭闹了。在乘务长提醒下，Rachel递上了一条温热的毛巾向家长致谢，果然得到了来自孩子母亲的赞赏：“刚刚真是太可怕了！幸好有你一直在教我们怎么做。”
　　“能为您提供专业的服务是我的荣幸，如果方便的话，真诚地希望能得到您的一封感谢信。”说完，Rachel犹觉不足，她蹲下身，与孩子平视，用温和的语气说，“小朋友，刚才是不是吓到了？你真勇敢！你看，我们刚刚就是从那朵云里面穿过来的，它是不是很漂亮？”
　　“哇哦，好大的云朵哦——乘务员姐姐表扬你呢！你要说什么？”母亲右手抱着男孩，左手引导着男孩把视线转向Rachel。“谢——谢——姐——姐——”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说完后，马上又缩回了母亲的肩窝。Rachel轻轻抚了抚孩子后背的衣服，继续说道：“好乖的宝宝哦，你看窗外，像不像一片大海？姐姐给你讲一个大海里的小白鲸的故事好不好啊？”
　　“太棒了，姐姐说要给你讲故事耶！”男孩一听，马上转过头来。于是，Rachel在孩子的期待的的目光和母亲默许的鼓励中，娓娓道来。
　　“有一天，海洋馆里来了一头小白鲸，它从来都不用睡觉。这没什么特别的，因为白鲸的左脑和右脑可以轮流工作，左脑工作时，右脑就休息，反过来也一样。
　　虽然不用睡觉，但这头小白鲸很喜欢发呆，最讨厌上‘体育课’。别人在玩玩具的时候呢，它就在水里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每次吃饭的时候，它也总是慢悠悠地吊在最后面。
　　不过呢，这头小白鲸在声音上特别有天赋。它不仅拥有着最美妙的歌喉，还是整个海洋馆里能发出最多声音的动物，它能发出上百种不同的声音，甚至会模仿人类的语言。因此，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这头小白鲸。最神奇的是，饲养员发现，这头小白鲸每次学人说话的时候，会闭上自己的左眼，到了唱歌的时候呢，就闭上自己的右眼。
　　小白鲸一天天长大，喜欢它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许多人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了亲眼一睹，传说中能‘口吐人言’的小白鲸。因为小白鲸实在是太喜欢人类了，所以它每天都在学人类说话。渐渐地，饲养员发现这头小白鲸很少唱歌了，左眼也很少睁开了。
　　海洋馆担心小白鲸生病了，于是，请来生物科学专家。
　　在仪器的帮助下，专家们发现这头小白鲸的大脑异变了：不同于普通白鲸对称分布的大脑系统，它的左脑只负责语言的功能，右脑则只负责艺术的功能。
　　可不幸的是，这头小白鲸继承了哺乳动物‘交叉控制’的大脑特点，以及鲸类哺乳动物‘大脑半球交替睡眠’的习惯。因此，当小白鲸学人说话时，左脑在工作，控制左眼的右脑休息了；当小白鲸唱歌时，就刚好反过来。
　　原来呀，是小白鲸对人类的爱，让它忘记了自己会唱歌。”
　　“然后呢？”男孩不满地追问着，“然后呢？”
　　“没有啦，小白鲸的故事画到这里就结束了，也许以后会有第二册呢？”
　　“啊——要多久才是以后啊？小白鲸以后还会唱歌吗……”
　　Rachel刚刚用故事安抚完在气流中哭闹的小朋友，就得到了乘务长的肯定：“Well done——想不想要奖励？”
　　“噫！原来还会有奖励的吗？”
　　“《小白鲸》的亲签，要不要？”
　　“姐，你还有这渠道！还是Dr. Yip今天也在这个航班？啊——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所以，等下你方便帮我去驾驶舱送餐吗？”
　　“没问题，这本来也是我的分内事啊！”Rachel轻轻摇着乘务长的手臂撒娇，“我们还是先说回亲签的事嘛！”
　　见Rachel没反应过来，乘务长小声地提示她：“我的意思是，既然Dr. Yip现在就在头等舱，那么基于刚刚我们空乘组提供的的完美配合，这很值得Captain Chow给我们一个奖励，不是吗？”
　　“虽然……但是……”Rachel激动得差点失声了，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后才冷静下来，“会不会违反守则？”
　　“我们自己去找Dr. Yip肯定是不太好的——不如，你先去驾驶舱给我们亲爱的Captain们提供Meal Service？我都帮你准备好了，热可可是给主飞的李机长的，他刚飞这个航线没多久，我对他不是太熟悉，这个容错率比较高；白色陶瓷保温杯是按Captain Chow交代泡的小青柑，对了——”乘务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这是刚刚我在头等舱巡视的时候，Dr.Yip要我转交给Captain Chow的东西，也拜托给你啦！”
　　飞机在预定的巡航高度稳定的行进着，越过地形乱流之后，大气条件很不错，李机长重新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
　　“「小白金」是啥保健品吗？Dr. Yip是你的家庭医生？”周复始小酌了一口Rachel刚刚送来了小青柑，“什么保健品，Rachel说的是叶世庭博士写的绘本故事《A Little Whale》——《小白鲸》。”
　　“你们南岭人讲话都没个前后鼻的……”李机长喝了一口热可可，吐槽道。
　　可能是窗外傍晚的晴空气氛太好，周复始左手摩挲着纸条上清秀的字迹，忍不住轻声念着：“From the sea, the sun births light out of the dying night;Upon the river, spring breaks into the fading year.”
　　“叽里咕噜地念啥呢，Captain 「Chow」？”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柑橘的果香很快在周复始的呼吸道蔓延开来，他转过头再次无奈地声明，“还有，不是Captain 「焯」，是「Chow」，尾音要上扬，不是往下掉，OK？”
　　“‘焯’了，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待会儿落地的广播词！”李机长瞬间觉得手里的热可可都不香了，“早知道今天就让你主飞，我通信了！”
　　“是你自己说要积累时长，冲五星机长的，不是吗？”周复始好笑地回应着。李机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故意学他说话：“你这么卷会没朋友的，不是吗？”
　　“才不会，这个英语翻译就是我朋友帮我改的。”
　　“您可收收神通吧！现在每次开会，老大一讲到服务热情，就开始放你的广播词了，都差没攒够一本给你出版了，给兄弟们留条活路吧！”
　　“可是，这明明很有意思啊，‘尝试用另外一种语言理解中文的美’嘛！”
　　“并不会，这句话竟然被你从嘴里说了出来，你没救了！”
　　“那我觉得，你还很有希望。”熟普的醇香在周复始的舌尖慢慢沉淀，在这低气压和干燥的万米高空中显现了和平时不一样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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