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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港口城市迈肯，如今已荒败多年。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被遗忘的飞行器降落场。”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在降落场顶层，用夸张的声音说。
“哇，这就是迈肯？这就是以前的飞行器降落场？好奇特的美感……以前人们就是通过这里和母星联系？”
“母星？拜托，好老派的叫法，这里叫地球。”
飞行器降落场曾是这里最大，最辉煌的人工造物。如今导航塔已然倾颓，像一截折断的枯骨，凄凉地斜指天空。曾经熙熙攘攘的起降坪，也被杂草顶开，如干涸河床一般。
巨大的环形建筑上，几个年轻学生显得比蚂蚁还小。当年的人也是如此，在这巨大造物上连年奔波，渐渐地，人仿佛只为了维持建筑和机器的运转而存在着。
学生们的飞行器悬停在建筑一侧，和这巨大建筑相比简直渺小，好像蜂鸟看着大佛。
其中一个学生早快步爬上了最高的升降台。
“把安全绳扔给我！我要在这拍个相片，据说迈肯最后一个贵族少爷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在空旷的环形建筑中，他的声音引起阵阵回响。
一人不满道：“我说，我们要研究的是迈肯历史，不是迈肯野史吧？而且在这里拍照片也太猎奇了……”
另有一人却立刻被这故事吸引了：“那人是跳下去的？不是飞机失事？”
“什么说法都有，还有说他根本没死呢。”爬到顶层的那人拿出一个老式相机来。
“据说那贵族少爷还有个弟弟？”
“养子吧。啧啧，那种时候，做那种贵族的养子，不知有多少苦楚呢。不过我在'悬案集'上看到过相片，那养子长得真是……放到现在，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当然了，这不是我们要研究的东西……”
“那联邦接手迈肯管理权后，那个养子又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这种边边角角的事，能查到的资料很少。也许被丢进拉文斯星的监狱了吧？”
“别聊八卦啦，快多留点影像，好回去写实习报告哇。”
球形的信息记录仪沿着飞行器降落场的玻璃幕墙一路滚动下去。几个学生在这里略站了站，似乎还有别的目的地，很快便离开了，只剩下这巨大的人工造物，如同有着机械身体的神明一般，孤独地，没有表情地继续俯瞰着迈肯的一切。
早已没有人烟的一切。
…
五十年前的九月，这里还是一副繁忙的景象。
站在飞行器降落场的顶层，看着澄澈天空，会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球里一样。
不多时，从拉文斯星回来的飞行器就将降落于此。那是个全新的星球，正处于财富被迅速瓜分的时期。
“F284号飞行器即将进入轨道——”
这个时间，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等待飞行器把他们熟悉的人送回来。
“好多年没见到他了。”希亚把手肘撑在圆形降落场的围栏上。
“是啊。”我一边回答一边帮希亚整理衣领。
希亚望着我，忽然一低头，下巴微微蹭着我的手。
我手上一顿，说：“听说……低城那边又出事了，哥最近要小心，尽量避开那里。”
“是因为什么？又是水的问题？”
我点点头。低城是迈肯的贫民窟，前不久，那里再次因争夺水源而发生械斗，场面惨烈。
希亚把我的手抓在手里：“明天的慈善晚宴，我们会讨论这件事的。”
此时，在他身后，在降落场顶层，喷泉仍旧按时变化着美丽的形状。
希亚站在露台边，下层的人也能看到我们，有人一次又一次看过来，然后微笑着窃窃私语。
也难怪，我偏头看向希亚——这张脸我看过好多年，可是每一次真正望着他，还是会感到惊讶。
作为派汀家的独子，迈肯这个港口城市的一切将来都会在他手中。无论是贸易还是投资……从迈肯流过的所有财富都要经过派汀家族的允许。
坐拥这样的商业帝国，年轻alpha浅灰色的眼睛却叫人觉得他优雅而脆弱，好像他对即将拥有的权力一无所知，好像他是个只知道十四行诗，生活在只有美的世界里，看不见人间疾苦的贵族。
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未婚夫。或者说，有时候是哥哥，有时候是未婚夫。
希亚的手掌干燥而温暖。他从前没有这样拉过我的手，我隐约觉得，在维克多面前，他似乎更想当我的未婚夫，而不是哥哥。
“我总以为，维克多不想回来的。”我说。
“以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拉文斯星也需要地球的资源。”希亚说。
事实上，我希望维克多永不回来。
我怕维克多，从小就怕，尽管我不想承认。
…
关于贫民窟的新闻很快滚动过去，降落场的新闻换了别的内容。这世界就是这样，分给每个人的注意力就那么一点，没有人会为别人停留太久。
我和我身边的富人们也没有多少区别，在我自己的麻烦面前，我无心关注贫民窟里的苦难。
“F284号飞行器已进站。”
飞行器驶入轨道，慢慢停了下来。
舱门即将打开的时候，我腿上突然间一痛，一下子就站不稳，险些跪倒在地。
“怎么了？”希亚扶住我。
“没事……没事……哥，我去下洗手间。”
…
因为站着的时间有点长，我左腿上原先已经结痂的伤口崩开了，血把绷带染成一丝一缕的红。
“呼……”
换过绷带以后，那条腿稍微舒服一些了。我双手撑在洗手池前，想在这里多耗一会儿。
等到希亚和维克多已经打过招呼，已经相谈甚欢的时候……那时我再过去，当个随从的角色就好……我会尽量，尽量不让维克多注意到我。
还好……我安慰着自己，还好我身边还有希亚，我至少不用一个人面对维克多。
盥洗室里非常安静，给贵族准备的空间都是这样，过分宽敞，过分安静，好像给蚂蚁造宫殿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想对着镜子调整一下表情，却愣在了原地。
维克多就站在我身后。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碧绿的，像蛇一样的眼睛。
只是他长大了，鼻梁和眉骨都变得更加高耸，于是那双眼睛里惊人的绿意也变得更加幽深。
“温卡，好久不见。”
他伸手捋了下头发，那双绿眼睛便更加无遮无拦地展露出来，像晴天的湖水。
“……好久不见。”
我只好把那个“半成品”似的微笑再挂出来，尽量坦然地看向他：“我……和希亚一起来的。你见过希亚了吧？”
我不想和alpha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尤其和他。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如今想起，那个夜晚铺天盖地的信息素仍旧让我心惊胆战。
维克多看向一旁：“你们还没有结婚吗？”
“还没有呢。”我说。
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将来会的。
我说完便要往外走，维克多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斜靠在门边，眼睛忽然在我身上一晃。
“是你不乐意，还是他不乐意？”
……什么？
我只能笑笑，摆出对媒体的态度来：“希亚最近很忙，我也还没毕业呢。婚礼我们会等时间更宽裕的时候再一起筹备。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会邀请你的——这当然是句客套话。
“到时候，我也要一边看娱乐新闻写派汀少爷酒后睡在某个小明星家里，一边祝你们百年好合吗？头版头条，你不会没看见吧？小温卡，你对未婚夫会不会太宽容了一点？”
天。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希亚在等我们了。”说完，我就往外走，手臂上却突然一紧——他抓住了我。
“明明是我等得更久吧？”他睫毛微微垂着，那一瞬间，竟显得落寞。
我没再理会，直接甩开他走了出去。
希亚站在不远处，安静而挺拔，身后是万里无云的迈肯。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看到希亚，我就像是看到了生存的秩序。
只要那秩序还在，无论维克多还是别的什么人以何种方式从我身旁路过，都不会对我的人生有多大的改变。
“温卡，你还好吗？”希亚关切地看向我。
“没事，”我虚拳敲了敲腿侧，“只是昨天在实验室站久了，有点累而已。”
我朝希亚走去，肩上忽然一沉。一股清冽又湿冷的香味从身后包围过来，似乎是某种古龙水。我下意识转身，忽然之间，像跌进深夏的池塘里——那眼睛里的绿意更加浓翠。
维克多的手臂自然地搭在我肩上，他稍稍用力，将我往他身侧带了带，仿佛我们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你真的喜欢他吗？”
他的声音极轻，像蛇在吐信子，但足够让我听得一清二楚。
说完，他就收回手，笑容温和地看向我：“温卡在念大学了吧？我都快认不出你。”
好像我们之间，年少龃龉已经烟消云散，好像刚才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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