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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莹之死
初见阿莹,便觉得她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子。
肤白似雪,温香软玉,故名“阿莹”,漆瞳如泓,少有涟漪,薄唇紧抿,不常言语。
本是京都女子,自幼长在深宅,父亲做得个闲逸的文官,母亲端的是位美貌贵妇人。阿莹有位年长两载的兄长,正是五陵少年翩翩年纪,忠孝礼义读得不少,且做得学问。一家团圆桌坐得齐全,旁人称羡,任谁也想不到,那位夫人曾错手杀人,为着些琐碎,凭白害了一条下人性命。
但那丫鬟是签过卖身契的家奴,将尸首藏起埋了,再厚赏些银钱给丫鬟家里便草草打发。炎凉世道,哪管人情纸薄。丫鬟全家稀粥尚不能糊口,这既得了钱,又少张吃米的嘴,可怜人命似草芥,都无人哭叹。
但是年幼的阿莹兄妹意外目睹,小小稚童,便从此埋下灾祸的种子。
时光辗转一十二年,某日有客登门,也许此人命数该着,堂上暴毙。好巧不巧,竟教阿莹兄长撞见,或是幼年亲见丫鬟屈死的情状,这少年大受刺激,每到夜里异常惊惧,只消一月,活脱失了好皮相。
忽一日官家闯来,直突突带枷拿人,铐了阿莹父母捉去受审,竟是阿莹兄长亲报当年杀人事,审官惊,君王怒,御旨判定阿莹双亲死罪即刑,念在阿莹兄妹可怜,兼功免过,赦免无议。
阿莹经一遭变故,双亲获刑,亲朋冷避,兄妹相依为命,落个凄凄凉凉悲悲戚戚下场——恨无所恨,父母害人性命,天道公判罪孽;怨不能怨,兄长受阴影重创,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既有褒扬忠义之声,也少不得有人愤然唾骂不孝。
不久后君王诏庆大典,早闻阿莹美名,旨宣阿莹。
当日,歌舞喧奏,群臣朝拜,百名妖娆舞伎红衫蝶裙,额贴花钿,伴随乐伎奏曲款摆腰肢,身段优美,衣袂翻飞。君王暖宫修建在千阶白灰石上,仰颈瞻望,颇有一番巍峨壮丽的天家气派。
阿莹盛妆而来,缓缓踏上千阶叩拜君王,身后数尺白纱飘曳迤逦,仿佛月光泄了遍地。君王垂爱,召阿莹入暖宫,众人在外只看到烛火暖红,耳边曲乐喧嚣,撩拨人心发痒,不禁遐想那暖宫中如何旖旎的光景。
蓦地,暖宫窗纱上溅了一滴血红,渐渐化在纱上,像一朵孤零零的泼墨梅花溶开了墨。
宫门由内缓缓推开,阿莹静静走出。她双颊全无血色,双手交握腹前,直视前方,不看一人,不顾一物。
走出宫殿的巨大阴影,停伫最高阶,缓缓张开双手,身体前倾,纵身一跃!
阿莹的身体跌入空中,如同一朵百合被风吹起,仍带着清新稚嫩的芬芳,缠绕着白纱兜转翩飞,千余层石阶,便如千万丈高崖,不留狂风卷席的痕迹。
众人看着阿莹跃下,白纱掠过他们头顶的天空,有人试图握住,白纱却转瞬滑过指缝,明明有形却触之无物。
阿莹坠落在千阶之下。白纱散乱的铺满她的身旁,血水自她身下向四周蔓延,她仍旧看着天,唇齿间血红隐隐,阿莹轻呵一笑,血瞬间溢出,染红了白皙的面颊和脖颈。
阿莹漆黑的长发散在四周,是无数条蜿蜒细长的枝杈,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机,正如阿莹的一生,是一棵凋零的枯树,始终在没有日光的阴冷下,苦苦支持,从未抽芽。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破碎绝望的静美。
他们纷纷走下千阶,远远的看着阿莹,带着不敢亵渎的神情。
高贵的千阶之上,君王沉默走出,他面目冷峻,望着远处的阿莹和人们。
忽然感到一阵怅然。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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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源自昨夜的梦。
梦中巍峨的千阶暖宫,仿佛走上去便不是暖宫,是广寒宫。那里面的春光旖旎,只是镜花水月的倒影,浮华的不真实。
梦中的女子确实名叫阿莹,生得白皙无暇,躺在白纱铺成的雪中,唇边带血,那双即使在她活着的时候也毫无生趣的眼睛空睁着。她是“一棵凋零的枯树”,没有沐浴过光明温暖的阳光。她也许也曾快乐的活过,但在目睹母亲杀人掩盖的时候,就过早的草草结束了。
阿莹的母亲和父亲一心只想逃离曾犯下的罪恶,却忽略了除杀人外的罪恶,那就是伤害了他们的子女。
正因为父母亲的忽略,使得两个孩子(阿莹和她的兄长)形成了是非常鲜明的不同态度。
兄长把母亲杀人的阴影埋在心中,他的表象是翩翩少年,但他的内在是被阴影笼罩的,在他被再次见到死人的视觉条件刺激后,一直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真实自我就再也无法被压抑,勉强压抑阴影和彻底摆脱阴影的两个选择不停的折磨他,于是他选择了书上堂而皇之的说法:大义灭亲,也就是告诉父母,换得名声上的大义,实际是摆脱父母带给他的阴影。兄长的作法,最根本的理由是自保,是人性的自私。
阿莹和兄长对待阴影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她没有选择压抑,也没有选择摆脱,而是在一种无助的境地下妥协了(父母亲掩饰杀人的罪恶,兄长的自我掩饰逃避,都在自欺欺人的若无其事),她被阴影从小笼罩,也造就了她冷漠和无理由妥协的性格。于是阿莹相比她的兄长更是一个悲剧,她的兄长以父母为代价换取了自我安慰,而阿莹没有选择,唯有以死亡结束痛苦。
阿莹唯一自我拥有的是美貌。于是结束时她“盛妆”现身,款款而来却只为一死。
阿莹的归结根本词是懦弱。她不敢怨恨兄长,因为权利(君王、审官、法律和书本教育)定义兄长是正确的;她不敢刺杀君王,因为她无法自主判断父母的死是否是一种仇恨。
阿莹唯一自己做过的选择是死亡,但也只是在生无可恋的前提下,又失去了掌控她的力量(阴影、权利、家庭)罢了。
阿莹便与《甄嬛传》中的安陵容有些相似,但又不尽然:起码安陵容有过的纯真和恶毒都是在个人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主选择的。而阿莹,对她而言没有正反,没有好坏,没有喜恶,她很朦胧,正如白纱一样,她看万物朦胧,万物于她也是朦胧的。
阿莹缺乏的不只是生趣,是一个活着的灵魂,她的身体有血有肉,内里却是空空如也。
阿莹从未死去,因为她“活着”和“死去”是一样的。
《小记·昨夜梦》 2012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