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傅 归处

　　一、
　　一颗花生，两颗花生，三颗花生。
　　这泥泞的道路上，一颗花生并不起眼，可是如果是排成一条线的花生呢？
　　傅红雪就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但他的步子缓慢而坚定。
　　每走一步，就有一颗花生。
　　他不曾停顿，不曾低头，仍然保持着他那缓慢而奇特的步调心无旁骛地走在这条路上。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路上这排成一条长线的花生，但他却沿着这条长线缓慢而坚定地走下去。
　　花生的尽头是路边一间小茶屋。
　　小茶屋也卖酒，也卖些便宜的下酒菜，当然也有花生，可是茶屋里没有客人在吃花生，甚至没有人喝茶。
　　只有十个光着膀子身着红色灯笼裤白色千层绑腿的凶恶大汉正盯着沿这条花生线一步一步走来的傅红雪。
　　他们的表情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不屑。
　　其中一个大汉朝茶屋旁的旗杆上喊道，“这就是你等的人？”
　　原来这茶屋是有个旗杆的，上面挂着一面久经风雨已经破旧褪色的旗子，但现在这旗子旁却还倒吊着个人。
　　一个闭着眼睛不知死活的人。
　　可是听到这大汉的问话，他已睁开了眼睛，也看见了正走向茶屋的傅红雪，他本是个圆圆脸的少年，眼神却很冰冷，没有丝毫生气，远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眼神，可他此刻却被倒吊在这小茶屋的旗杆上，只看了一眼，他就又闭上了眼睛，“是的。”他沉声答道。
　　这十名大汉显然都有点蒙，这个圆圆脸的少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他们只不过是赶着个现成，可是他要等的人居然是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陂子，不但看起来毫无油水的样子，还是个软脚虾。
　　其中一个性急的大汉已经忍不住冲已走到他们面前的傅红雪道，“喂，那上面挂的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却不曾回应，他根本连目光都未动一下，还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缓缓地走过他们走向角落的一张桌子。
　　这大汉有些愤怒了，他握紧了海碗大的拳头，冲着傅红雪怒目道，“大爷问你话呢？你是聋子不成。”
　　傅红雪却已坐下，根本就拿他们当成空气一般，冲着茶屋里的小二道，“一碗面，一碗茶。”
　　屋内的小二不敢出来又不敢不出来，在柜台后哆哆嗦嗦地犹豫着。
　　可那凶神大汉却已气的满面通红了，他大踏步走过去，一脚踢翻了傅红雪面前的桌子，怒喝道，“你个软趴趴的龟儿子听不到老子叫你吗？”
　　傅红雪却还是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滚！”
　　这一下，不但他面前的大汉，连旁边的九条大汉都已忍不住变了脸色，那性急的汉子更是一拳就朝傅红雪面门砸去。
　　他的拳头本就大，盛怒之下速度更快，力量也奇大，只听呼呼拳风，傅红雪的头发都被拳风吹向后去，可他依然不避不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起。
　　眼看这拳头就要砸到傅红雪的面门，这一拳挨下去，只怕傅红雪的脸已不能再看了。
　　可是拳头终究没有砸到傅红雪的脸，一声惊呼，那大汉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的指骨居然已经断了，豆大的冷汗珠正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地上，一颗白生生的花生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傅红雪还坐在那里，花生当然不是他打出的，他从不吃花生，那么打出花生的是谁呢？
　　十条大汉中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一个突然脸色一变，他立马站起，厉声道，“走！”
　　没有任何异议，连被打断指骨的大汉都没有异议，另外九个人立马跟在他身后快速离开。
　　傅红雪没有阻拦，挂在旗杆上的人也没有阻拦，那十条大汉风一般离开了小茶屋。
　　傅红雪站起身，他没有走，他挪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子，再次冲屋里道，“一碗面，一碗茶。”
　　里面战战兢兢答了声，“马上就来。”
　　傅红雪就坐着等，他一手握着刀，另外一只手居然也是紧紧握着。
　　一声轻笑，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语，“你这个人怎还是这样，我好歹也救了你一拳，你连声道谢都没有。”
　　傅红雪连头都不抬，“你可以不救。”
　　“那你好歹把我放下来。”竟是那被倒吊着的年轻人。
　　傅红雪没有回应，那年轻人叹了口气，就在他以为傅红雪会一直没有反应时，傅红雪动了，他突然跃起，身姿翩然，完全看不出是个陂子，然后他又落回他的位置，这一个过程不仅行云流水，而且奇快无比，而那倒挂的人也已掉到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他的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翻了个身，变成仰面躺在地上，他看向傅红雪，冰冷的眼神居然有了几分温度还有了几分讥诮，“你还是老样子。”
　　“你居然没有死。”傅红雪说，“不过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地上的人突然笑了下，“你想不想我死？”
　　傅红雪又没有了回答。
　　地上的人又说道，“想我路小佳死的人多得不能再多，不过我想你一定不是其中一个。”
　　他也不等傅红雪回答就自顾说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曾关心不相关人的生死，而这世上，和你相关的人太少了。”
　　傅红雪这时候冷冷瞟了他一眼，“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也许是我快死了。”路小佳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他的表情还是很冰冷，仿佛是很严肃地宣布着一件事情。
　　送面的小二一出来就看见这个衣服上满是血迹躺在地上的男人正拿他冰冷的眼神看着他，手一抖，面汤就洒出来了。
　　他不敢多呆，慌慌张张把面送到傅红雪桌上转身就往屋里跑，路小佳却一把抓住他的腿，他惊叫一声，身子一软跌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都不会说了。
　　路小佳摇着头道，“给我上坛酒来。”
　　那小二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跑进屋里，酒坛子很快就送了出来。
　　小二似乎已对门外一躺一坐的两个人怕到了极点，在他眼里，这两个人怕比那地狱的恶鬼还要凶恶。
　　路小佳的酒没有喝，傅红雪的面却吃完了，他留下几个铜板，起身就走。
　　路小佳看着他，“你就走？”

　　傅红雪没有回应，也没有停顿脚步。
　　路小佳却说，“你应该带我一起走。”
　　傅红雪停下了，他在等路小佳接着说。
　　路小佳说，“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欠别人，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已欠了叶开两条命。”
　　傅红雪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冰冷至极。
　　路小佳却微微笑了，“所以你一定要带上我。”
　　傅红雪开口了，他说，“你是要我拖着你走还是背着你走？”
　　路小佳叹息道，“其实我更想你抱着我走。”
　　傅红雪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居然真的路小佳抱起来了，然后就把他放在了茶屋外的桌子上。
　　他默不作声地撕开路小佳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肚子上伤口里的暗器，就徒手把那暗器抓了出来，路小佳的脸几乎一瞬就扭曲了，而傅红雪已拾起地上的酒坛，将酒淋上了那伤口上。
　　这下，路小佳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丝丝”声。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哪个方向？”
　　“青衣镇。”路小佳勉力说道。
　　傅红雪点点头，从路小佳身上撕下几片布条扎紧了那伤口，就再一次将他横抱而起，左腿先迈出去，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二、
　　青衣镇是个普通的小镇，热闹而安平。
　　当傅红雪抱着一个明显身负重伤的男人，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把刀地走在青衣市集上时。
　　热闹的市集瞬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怯怯地等待着这两个恶鬼样的人赶紧走过去。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偏偏不那么如意，已脸色发白的老郎中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两个人停在他的面前，把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放在自己的柜台上，他勉力笑道，“两位爷？”
　　“给他上伤药。”傅红雪说。
　　那郎中如得了圣旨，“是，是。”手上动作已麻利起来，他已知道，自己的命不会丢了。
　　而傅红雪则看向路小佳，“在哪里？”
　　“青衣山庄。”路小佳立马回答。
　　傅红雪点点头，转身就走。
　　那郎中却有些愣住了，“这位爷？”他显然没有料到傅红雪把这个重伤的江湖人扔到他这里，他不觉又开始手脚发软，若是那些寻仇的江湖人为这个重伤的人找到他这里，恐怕他的命就又保不住了。
　　路小佳却冷哼一声，“莫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那郎中手一抖，就看见那伤重的年轻人一脸冰冷地盯着自己，冷冷地说，“给我上药。”
　　郎中一哆嗦，又战战兢兢地低头给他包扎起来。
　　路小佳看着傅红雪离开的方向，嘴角却挑起带起了个淡淡的微笑，连眼睛里似乎也有了点温度，他又开口了，“喂。”
　　那郎中抬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替我买二斤花生，不要太生，不要太干，要有一个坏的，我就剁了你的手。”
　　他仍盯着傅红雪离开的方向悠悠然地吩咐。
　　而傅红雪呢？
　　傅红雪已经去往青衣山庄了，这个镇子叫青衣镇，青衣山庄想必也很好找。
　　所以他已经干脆地抛下路小佳自己去问路。
　　他这一生，永远只有仇恨做伴，他从没有朋友，连叶开也不是，但叶开却是特别的，在他以前危难的时候，叶开总是多管闲事。如今，他已没有了仇恨，他已失去了所有，所以，叶开的闲事，他已不可不管，因为，除此之外，他已找不到他还有必要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他没有想错，却不曾想到，青衣山庄居然已经荒废多年了。
　　青砖古瓦上爬满青苔，镇上的人都避之不及，这里居然是一处鬼宅。
　　镇上的一个老太婆充满厌恶和恐惧地遥遥指出山庄的方向就想匆匆离开，傅红雪却拦住了她，“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老太婆此刻又愤怒起来了，“凡是进去宅子的都会死，你说你害怕不害怕？”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让出路，让一脸愤怒又恐惧盯着自己的老太婆离开，就自己一个人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安静，这鬼宅旁边已经荒凉了，而他已到了山庄的门口，庄里很安静，根本就不像有人的样子。
　　他推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晃悠悠地转着。
　　宅子里草木葱郁，但都是些杂草，想必已很久没有主人了。
　　傅红雪慢慢跨进宅子的门，门内的空气却很清新，这里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荒宅没什么两样，就是没有人气。
　　不光宅子里没有人气，连周围都没有人气。
　　这宅子有什么可怖呢？让镇子里的人家都退避三舍。傅红雪还不明白，他现在只想知道叶开在哪里？路小佳有没有骗他。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听到头顶上一声带着惊喜的声音，“咦？傅红雪！小叶快来，傅红雪在这里。”
　　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傅红雪一抬头，就看见了丁灵琳，一身月白衣衫，身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叮铃铃响做一团，这突然的声响让这宅子瞬时没有了诡异的气氛。
　　叶开已出现了，他脸上带着惊讶，看着已迈进宅子一只脚的傅红雪，他脸上又是那让人愉快的笑意，“傅红雪，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路小佳。”傅红雪回答，居然还微微皱了下眉。
　　丁灵琳却是一声惊呼，“路……哥？你见着他了？他怎么样？”
　　傅红雪看他一眼，“虽没有死，却也比死好不多。”
　　丁灵琳的脸色却倏忽一变，眼神也盛满怒气，“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是谁，又伤了他！”她拽住叶开的袖子，“小叶，你要陪我为我三哥报仇。”
　　叶开当然不想做这种事情，路小佳也肯定不会领这个情，丁灵琳肯定也知道，不过，她终究还是想让路小佳知道，他还是有亲人的罢，所以，他还是不得不苦笑着答应，“好。”
　　可是傅红雪这时候却道，“他自己。”
　　“什么？”丁灵琳没有反应过来，她不解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却看向叶开，“你没事？”
　　叶开满怀笑意地点点头，他一向看不透的眼神里也满溢了温暖，“这里的事情本来是我和丁大小姐一时兴起管一管，这鬼宅你想必也在镇上听说了，但这世上，最莫测的本就是人心，鬼神若遇上人，其实也是要绕道的。这里也原是有人装神弄鬼，不过事情已经就要了了。”
　　傅红雪点点头，不再言语，就转身离去。
　　叶开看他离开的背影，不禁苦笑，“你还是不肯人请你喝酒么？”
　　“我从不在清醒的时候喝酒。”傅红雪的脚步没有停。
　　“那我三哥呢？”丁灵琳忍不住问道。
　　傅红雪的脚步顿了顿，半晌，他道，“就在这镇上。”然后就再不停留，消失在叶开和丁灵琳的视线里。
　　丁灵琳忍不住对叶开叹道，“没有了仇恨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好在，他还是个人。”
　　叶开笑道，“他本就是个人，不管怎样，这一关他肯定能走过的。”
　　丁灵琳拉着叶开的袖子，“我们去找找我三哥吧。”
　　叶开摇摇头，“路小佳不会等你找。”
　　丁灵琳咬住嘴唇，有些难过，“可傅红雪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自己？”
　　叶开叹了口气，“就是说路小佳不再是以前的路小佳，就像傅红雪不再是以前的傅红雪。”他握住还想说话的丁灵琳的手，温柔地说，“但他们一定都会挺过来的。”
　　丁灵琳点点头看向了傅红雪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伤痛也有希冀。
　　而傅红雪呢？
　　他此刻已走在离开鬼宅的小巷子上，他很茫然也很痛苦，他又一次无处可去了。路小佳，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突然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火，这个人，骗了他，指给了他一条不存在的路，可是这本就不关路小佳的事，就算路小佳没有骗他，他管了叶开的闲事，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他仍然无处可去。
　　他停下来，看看着苍天，看看这大地，只觉着着完全不是他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呢？他的世界早就毁了，他的世界本就是个笑话。
　　他只觉着浑身的肌肉都开始颤抖，已不再受他的控制，他更痛苦的握紧了他的刀，那可怕的折磨恐怕又要来了。
　　他觉着他的思绪又想起了路小佳，其实看到他这种样子的人绝不止路小佳，可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想到的只有路小佳，他咬紧牙齿，突然很想朝路小佳的脸上打上两拳来消解他心中的苦痛。那种迷路的孩子被指给了一条完全不存在的路的痛苦是别人完全不能理解的，虽然那只是一条短暂的路。
　　路小佳就在此刻出现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衣衫，腰间又配上了那把没有鞘的剑，他的脸色还很虚浮，但他看起来比傅红雪好太多了，他手里握着一颗带壳的花生，站在一脸痛苦扭曲的傅红雪面前。
　　看见他，傅红雪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怒吼，他很想冲上去给面前的人两拳，却只是握紧了拳头更加颤抖地站在原地。
　　“傅红雪，我等你很久了。”路小佳看着他叹息一声。
　　他看着傅红雪扭曲的面容上闪现的惊讶，继续道，“你此刻还想到哪里去呢？”
　　傅红雪的脸色蓦然一变，他已无法忍受地蹲下身去。
　　路小佳也蹲在傅红雪面前，“你已没有地方可去了。”他的语气坚定而尖锐，直扎地傅红雪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但傅红雪也抬起头看向路小佳，他黑亮的眼睛此刻闪动了痛苦又尖锐的光芒，他喘着粗气问道，“那你…的生存…之道呢？”他的语气虽不连贯却也充满尖刻。
　　路小佳的抿紧了嘴，他的脸色毫无笑意，“是，我已丢了我的生存之道，我已无法用杀人解决所有的事情，所有，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傅红雪。”
　　他突然倾身拥住不停颤抖的傅红雪，“所有，我们一起上路吧。”
　　傅红雪没有停止颤抖，他咬紧牙关勉力说，“我从…不和任何人…一起上路。”
　　“为什么？”路小佳安抚似地顺着他的后背。
　　“我走得慢！”傅红雪一字一字咬紧牙关迸出来。
　　一声叹息，路小佳抽回一只手，将一颗白生生的花生塞进了傅红雪的嘴里，他低头看向傅红雪苍白的脸，“那我也走得慢！”
　　“而且，你也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不属于这世界的人，只有你我了。”他突然笑了笑，冰冷的眼眸里难得有几分温暖，“下一次，换种方法喂你花生吧。”
　　（end）

《[边城浪子]边城倦客》
很美好的古风路傅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