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小山重叠金明灭》

我爱这热辣滚烫红尘——给本文
大概追豆儿文的都知道了这篇的原型是元子攸。
如果跟《皇后》《太后》两篇结合对比看（我没看那两篇，第一因为锁了，第二我对文明太后其实不感兴趣），应该也会产生一种类似《洛阳伽蓝记》式的唏嘘感慨——王朝的光芒巅峰与夕阳欲坠。
在谈这篇文之前，想简单谈谈洛阳城。
作为中古时期辉煌的古都，早已没落。这种没落不是今时今日的没落，早在宋，这种没落就已然成为不可避免的一种走势。我们怀念的洛阳城，可以是汉魏洛阳城，也可能是隋唐洛阳城。但如若访古，那些魂牵梦绕的名词，却早变作农田，每到烟雨春来，不过是尽荠麦青青而已。
这恐怕与热爱历史的后人想象早谬之千里，让人在深情的想象中恍惚：这个普通的工业城市，在偌大的中国，算是几线？中古历史阶段的洛阳城是否真正存在过？
文中云郁生活时期的洛阳城，却依然浮图林立，气象万千，然而，这个最终放弃草原帝国而统一北中国的王朝，此刻却已是毁灭的前夜。
令人疑惑的是，为何血性骠勇的鲜卑儿们一旦汉化后必然迎接的是繁荣和腐朽的并存？没有云郁先人的努力，便没有《洛阳伽蓝记》里洛阳城的宏大，这座城，在经历了西晋五胡乱华后的黑暗混乱后，再次锦绣如织。然而，也迅速地再次沦落为荒芜之地。
文中提到云郁活着靠的就是一种姿态，他要好看。
这个姿态，这个好看，与北魏下的昌盛洛阳城有关，已与他逐水草而居在苍茫旷野呼吸着自由之风的先祖无关。
云郁此时流淌的血，已是汉化过的血。
在《华帘花影》中写到的姐姐就可见一般，元子攸的姐姐寿阳公主，在洛阳城后被尔朱世隆看上，宁死不屈，她维持着一个公主该有的高贵姿态，怒斥对方：胡狗，敢辱天王女乎？
气节的背后，已然可见拓跋家族（鲜卑人）的自我认同早纳入汉文明的规范框架意识形态之下：你为蛮夷，我为正朔。
云郁的追求正是受汉文明影响的一种潜移默化的外在表现。他的确如此，要有范，要文明，和贺兰逢春对话时，面对他的满口芬芳，直接表态：说话就说话，不要骂人。
看到这里，忍不住会心一笑。
只有牛羊的草原教不了他好看，遥远的平城时代也只具雏形，唯独洛阳，让云郁才能真正体会到精髓。事实上，他亦学的不错。他皮囊好看，他行事风范好看，他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看的人。
他的好看，是先祖用血换来的，同样，要用血还回去。
先人在放弃草原时，自然不是真的只想热爱拥抱汉文化，不过是要维持更好的统治，因此，包容开明的鲜卑统治者和山东士族高门才会一拍即合，大家利益一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汉化改革运动。但种子一旦种下，势必就会渗透血液，等到踩着先人功业成长起来的宗室子弟时代，文化，已经成为一种烙印。
可惜的是，云郁的好看，不过是一抹更为风云激荡乱世来临前的夕照。
这篇文目前读到河阴之变，可能我和其他读者的关注点不是太一样。阿福固然美丽可爱，但她的戏份并不是我的最爱，我更喜欢看云郁在登基前的各种活动，联手贺兰逢春，无异于引狼入室，但除了引狼入室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
云郁和贺兰的交手精彩极了。
贺兰原始粗暴，生机勃勃，更像云郁的先祖们。云郁除了一个高贵的头衔，手里的资本并不多。这个局面，是历史的诡异。
云郁的先祖们通过野蛮生长，靠武力征服北中国，却只能靠被征服者的文化来维系最后的尊严。新崛起的贺兰，则似乎要把轮回的路再走一遍。
云郁的傲骨，也是好看，就是贺兰，必须在表面上虚与委蛇下云郁代表的“好看姿态”。两人的对话，贺兰犹如武库，云郁则波澜平静，在强大武力面前，云郁的底线一点都没退让，这个场景，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后来的侯景和萧衍。
天子有天子的活法，和死法。这对于某些天子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这好看背后，阿福这个角色，则折射出云郁身上另一面的真实人性。
他背后的凄惶、恐惧、甚至是朝不保夕下的漠然，都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更为立体的有血有肉的角色。在我看来，云郁是一个有小怯而大勇的人，这里的小怯，是我们为人的弱点，会害怕会慌张。而这里的大勇，则是云郁身为帝王的使命感，和镌刻在骨子里的不肯苟且。
阿福是他人生里的一抹为数不多的亮色，能不能成救赎，要看作者怎么写了。
这里要赞刀豆对史料的把控，很多人对写历史原型人物有个误解，好像这是个很容易的事，其实不是。一个风云人物的悲欢离合，此生的起承转合，在史料里，哪怕是帝王本纪，也不会太长。如何将史料还原出犹如现场亲临般的质感，如何将相关人物由点成线，由线成网铸造故事的框架和骨肉，无不考验着作者驾驭史料和文字审美的双重功力。
很显然，刀豆非常厉害地做到了。以河阴之变为例，主场是贺兰的，而配角也个个形象鲜明，通过配角，还原了河阴之变中所谓衣冠涂地。封回这样的老头（无不敬意），寥寥数笔，简直秦汉遗风，很烈，很正。最妙的是，把云鸷引入，我看到屠杀接近尾声时，还在想，元鸷呢？是忘记写了？结果，很快就有了云鸷和贺兰逢春登高台的情节，刀豆熟稔运用史料的功底也就出来了。
当然，最后云郁痛骂贺兰要剥他人皮那一段，我觉得半真半假。假，是因为河阴之变恐怕他当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认的，他也需要清洗一批人但不包括他的人。毕竟，这个时候我倾向于两人是联手，各取所需，贺兰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真，是因为武夫们杀人时极容易杀红眼，亲兄弟都未能幸免，云郁因此暴怒。
费穆点的很透：贺兰不是个没脑子的，杀百姓不妥；杀禁军又不见得能杀过，拿庙堂上那帮人开刀最好不过，反正大家早相看的两生厌。
我之前并未怎么读过刀豆的文（世家妾读过几章），因为我看文口味很固定，基本上是写到了我喜欢的历史人物，并且让我觉得写的好，才会去看一本小说。从知道豆儿要写元子攸就很期待，因为《洛阳伽蓝记》也是我的挚爱，元子攸的悲情和绝命诗也是我上学时很难忘的一个点，包括这个人物，也是我一度很想写的。
不过，现在窥一斑而知全豹，虽然文才看到河阴之变，但我已经能确定，本文是个精彩的故事，作者的功力无需置疑，不负孝庄。
那个年轻的天子，藏在历史深处的欲望、野心、痛苦、挣扎、爱恨嗔痴都早已随时光深埋，感谢豆儿从废墟中触摸到他的温度，以他为原型，写下这个故事。
题外话，我私心是想看毁灭悲剧的，但尊重豆儿的创作。
想说的话似乎还很多，但动笔时，就不知所谓了。
拈花着尘的佛，在低首注视红尘人间时，是否真的为繁荣过后的悲凉和毁灭而闭眼流泪？
那一双双注视过永宁寺大火的凡尘百姓，累累白骨此刻又在何处继续滋养生育万物的土地？
而光华中的宝塔，如今，不过是陇海铁路南端的土台子而已。
陛下的手在最后的时日里，冰冷彻骨，他曾无比热爱这滚烫人间，人间是帝位的基石。基石坍塌，欲望的熊熊大火烧尽一切，熄灭的残堆里，谁来给陛下一线温暖，将他冷掉的手自袖管中牵出，置放在热的胸口？
是刀豆的小阿福吗？那不是人间世的仁慈了，陛下，那是千年后一个叫刀豆的姑娘，给你的仁慈和悲悯。
北邙山上柏森森，今人空对落花风。
稀里糊涂写下这些文字，给刀豆，给元子攸，给云郁，给千年魅力不衰的《洛阳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