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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 衣(全文)
沧海不过一笑,辗转已然天明。
天气已寒,露重风凉,莫忘添衣裳。
*****
熄灭汽车引擎,打开车门,站在久违了的老家的土地上,项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睛看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村庄。
这是一处还处处保留着原始的村庄,家家几乎都是农户。项东一家是村里地位最高的一户,因为项东的太祖父和祖父都是这个小村庄的村长,手中掌控着全村最高的权利。后来,项东的父亲外出求学,学成之后便留在了外边,娶了项东的母亲,家业都建在了城市里面。村里人都说项家的大儿子有出息,项老太爷不动声色摆摆手,只道那个逆子哪里有了出息,不过是在外面讨口饭吃罢了。
后来有了项东,父亲带着他回过几次老家,不过毕竟当时年纪太小,现在想起来,老家在自己的记忆中俨然已经是隔了朦朦胧胧的一层纱似的了。
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时候父亲牵着自己的温暖的大手,手腕处干净整洁的深蓝色袖边,以及老村子尽头那座香火寥寥的旧庙。
据家里的五姑说,那座庙里供奉着的是古时候的一位皇子,具体哪朝哪代的已经没人清楚了。带兵打仗来到的老村后面的黑风山,结果不幸兵败,客死他乡。
皇子死后,一时间兵败如山倒。手下的将领士兵死的死残的残,几乎是全军覆没。村里人将这些将士们埋在了山后空地里,把皇子的尸首单埋了一处,算是平民百姓对皇族尽的一些心意。
后来,有老人家说皇子的魂灵不得安息,恐怕日后要出来作祟。村里人便捐钱修了座庙,时常供奉着香火,图个安宁平稳。
随着时代的变化,小村子里的人虽然仍是相对愚昧,但是年轻的一代俨然已经不怎么信奉老一辈的说法了。也因此,那座皇子庙几乎没什么人再去拜祭。荒废下来的简陋庙宇反倒成了孩子们的游戏乐园,大人们一开始还骂几句拘着不让去,后来看什么事也没发生,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项东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小住的时候也曾同村里的小孩子一起去过那皇子庙,里面全是灰尘,蜘蛛网结成了堆。只在最中间有一座粗劣的塑像,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来的锦服,粉面红唇,面容僵硬,傀偶之气一看便知。大抵是哪个拙工匠做出来的皇子像。
一开始项东还有些害怕那皇子像,总觉得那双木愣愣的眼睛盯着自己瞧,后来一见同来的小孩早就尖叫着玩耍去了,便也积极地加入进去,不再理会那座塑像。
如今,当年一起玩闹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了黝黑能干的乡下青年,项东自己也工作了不少年,父亲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回接到姑姑的电话,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后,父亲便支撑不住当晚脑溢血进了医院。只好项东一个人连夜开车从市中心的医院赶到乡下老家,参加祖父的葬礼。
深深吸了口烟雾,项东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没有任何来电或者短信息。
父亲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母亲那边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项东抽出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他自幼便与父亲感情深厚,事到如今,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停好了车,项东抬脚步入村中。
乡下的小山村几十年都未必会如何变样,最多不过是坑坑洼洼的路边多停了几辆颜色艳丽的摩托车,青年男女耕作的身影在一片雾气中隐约可见。
老家总是雾蒙蒙的,小时候项东迷恋这种湿润微凉的触感,现在感觉到人中处的湿黏,却只是觉得些微的厌恶。
走了大约一刻钟,便到了项家老宅。
老宅深色的大门上贴了张老大的白纸讣告。在淡雾之中,墨色略为氤氲,看上去更觉哀伤。
项东的老家有个风俗,村子里地位高的人家,台阶门槛也就随之高起。项家在村里是掌权的人家,自然房屋比四周的农舍要高出一大截来。
抬腿迈进家门,家里十分安静,远远地便能看到一片素色,他知道,这是为祖父举行的葬礼。
大表弟项青山眼尖,从旁边的石阶上一眼看见了风尘仆仆的项东,赶忙跑过来将项东带到了自己屋里,给他换了件麻衣,略略擦洗一下面孔,便赶紧带项东去见自己的母亲。
项青山的母亲项英便是项东的姑姑。虽然是生长在乡下,项英身上却没有过多农村妇女的糙作劲。相反,她很干练,表情不多,话也不多。看见项东穿戴好丧服过来,只是平静地问了问自己大哥的情况,随后便让项东去停灵的后堂见祖父最后一面。
其实按常理本该是长子守灵。可是眼下项东的父亲名垂一线,远在千里之外的城里。依照祖例,便由长孙代劳。
在项英的指导下,项东为祖父的尸身擦了背,然后换上预制的殓衣,穿上了鞋袜各一双。
本来按照家乡的风俗,整容入殓的程序还要更为繁杂,不过毕竟已经是现代社会,项英也不是那样刻板的人,因此省去了不少步骤。但即便如此,项东的额上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守灵当守三天。
三日之后,长孙抱尸入大殓。
次日村里人年青力壮的男人帮忙做“八仙”,太阳落山之时灵柩入土。再过了“头七”,这葬才算是彻底地下完。
项家后堂,夜色已深。
项家这一辈的子侄不少都在外地工作生活,因此只项青山和项东两个守灵。
项青山是长侄,已经守了两夜的灵了,眼下两片乌青,脸色憔悴。项东见他状态不大好,低声对他说先去休息一样。
项青山原本推辞,后来实在头晕的厉害,便抱歉地朝项东一笑,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项东望了一会儿棺材前头缓缓燃着的油灯,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摸下巴上满是冒出来的胡茬。
他昨夜开了一宿车,方才光看项青山精神不济了,恐怕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项东掏出根烟,略略披上件滑雪服,打算出去抽根提提神。
出了项家的后堂,打开后面的小门,便是零星几座农舍。此时正值午夜,农户们一日劳作早就疲惫,自然是早早睡下,因此那些小小的窗户黑漆漆的,看上去仿佛盲人空洞的眼。
隔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雾气在夜里仍未散尽。
天上一轮明月惨白如钩,项东把烟塞进嘴里,刚想找打火机,忽然一顿,觉得那条土路另一头有人走过来。
月光照在他内里一身麻衣上,惨淡非常。再加上四周寂寥空旷,显得格外慎人。
项东把烟吐出来,捏在手里,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那人慢慢地走过来了。
出乎项东的意料,那不过是位身材纤细的少年。并不是什么想象中穷凶极恶的恶魂猛鬼。
项东松了口气,刚把烟又塞回嘴里,那少年轻飘飘地瞄了他一眼。
项东只觉的那视线冷飕飕的,手一抖,打火机便摔在了地上。
他也并不敢弯下腰去捡,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少年由远及近,离自己越来越近。
一股陈腐的古旧味道混合着沾染了水汽的雾迎面扑来。项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少年抬眼盯着他脸看,一双极黑的眸子没什么感情,只衬得一张细白的脸愈发晶莹精致,粉面淡唇,五官无一不精细。
项东向来不大注意别人的长相,可这回却不知是怎么的,也着了魔似的呆愣愣地使劲瞅着少年。
他二人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看着,傻了一般。
许久,那位少年收回视线,冷冷清清的黑眸沉沉垂下,继续向前走去。
项东也才回过神来,眼睛不听话地追逐着那个似乎透明的身影,喊了一声:“喂!你……”
少年竟也顿住脚步,却不曾回头。
项东几步跨上去,伸手便把自己肩上的滑雪服脱了下来披在少年身上,道:“你……夜里露重雾浓,寒气大,多穿几件,免得感冒发烧。”
说完,不敢多留,转身便率先离去。
露重风凉,可耳垂怎么却是火烧火燎的热?
凹凸土路上,一支香烟掉落在地,被尘土沾了满身。
一双莹白拾起它,轻轻攥进了掌心。
第二日便是祖父灵柩下葬的日子了。
村人平日都敬重这位村长,因此大多数都派了家里的男丁前来帮忙。
忙了一溜够,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落完了土,剩下的,便只等着“头七”时再做了。
项东单位已经打来电话催促,因此他与姑姑项英商定,头七那日他再过来。
项英点点头,让儿子项青山送项东出村。
项青山眼底还余有淡淡青痕,不过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一路上不住地跟项东交谈。
“大哥,你还记得村头那座皇子庙么?就是小时候咱们常去玩的那座破庙。”
“唔,记得。”
“嗐,昨天我听丁四嫂说,他家小宝去那庙里玩耍,晚上忘了时间她就去那庙里找,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项东问。不知为何心里却是一紧。
“四嫂说,她瞧见那座破塑像身上竟然披了件衣服!你说怪不怪?好端端的谁会去给那脏兮兮的东西添衣服?……”
后面项青山再说些什么,项东都没再听进去了。
他木然地告别表弟,默默启动车子。
慢慢开到黑风山前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
项东一接,是母亲。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过来,带着喜悦的哭腔:“小东,你爸脱离危险了,现在已经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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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里关于祖父的丧葬礼仪都是俺在网上搜查的,有各省市各民族风俗东拼西凑之嫌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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