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

　　克里斯蒂第一次“看见”西雅的时候，是在网上。那时候西雅刚从第一通道来到联邦，身体非常虚弱，虚弱到必须生活在完全纯净的医疗舱中的地步。可是——请注意这个可是——西雅的精神力强大到让克里斯蒂战栗。这精神力穿透了厚重的医疗舱，通过电路、网络一直连接到克里斯蒂的神经系统，在他脑中瞬间造成强烈到尖锐的冲击。那冲击带着冷酷，悲愤，还有一种惨烈的决绝。普通的精神波能量冲击效果只有强弱之别，并且比较轻微，而西雅的则不同。他造成的精神冲击强大到带有重创的性质，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冲击还附着猛烈的情感和情绪共振，让人在炸裂中瞬间与西雅的神经和精神重合相连。
　　那一次的“见面礼”让西雅一举成名，他所造成的影响以他所在的医疗舱为中心，波及到了整个联邦首府利德复杂广大的控制网络，不管是在军队还是政府，甚至平民，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震动。离西雅最近的地区感受到的震动最强烈，与网络的精神同步性更好的人受到的冲击更大，有更多情绪共鸣，而克里斯蒂两者兼备，所以大概没有几个人比他更清楚地感受到西雅精神力的内质与强大。
　　西雅的形象就那么以一次冲击固定住了。当时他的情况敏感，还没有人知道这一精神波的来龙去脉，但很快大家就给这一神秘人起了绰号，叫做“神”。“神•西雅”，这不仅是雇佣军对西雅的叫法，事实上这一名号来源于并没有绰号使用习惯的联邦军，并迅速得到上下一致的认同。
　　克里斯蒂曾经搜寻和翻阅过他权限范围内的对西雅的研究报告——人对于远超自己能力和想象的东西总是抱有好奇，何况克里斯蒂是名联邦军人，他尊重弱者，但骨子里也总怀有一种对强者的深切兴趣。报告只有一篇，很简短，后面的结语是：“鉴于此样本的特殊性和超前性，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进行研究。”其中大部分内容也只是对西雅生理指标的罗列，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解释。直到大约半年以后，西雅被派去了雇佣军，成为雇佣网军的灵魂人物，他很少在现实中露面，既不会显得无能又不会显得过于超群。关于他的传闻满天飞，早已经难辨真假。
　　当时的克里斯蒂只是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恰好去军队医院便碰上了这次事件，事后他通过父亲和更高级别的机密文件知悉了更多关于西雅的情况，也曾经面对面接触过西雅两次，虽然仍是有限，但也别无他法。西雅这个人，太难接近也太难了解，只能仰望。只不过，曾经的冲击，曾经的好奇，曾经心中的隐隐崇敬之情依然残留着，在这次新的事件中连根翻出。
　　克里斯蒂不得不承认，在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西雅存在的那一刻，同时涌起的恐惧便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想去了解西雅，又似乎感到害怕。西雅的各个神经节点都被联邦安上了微型监测器，联邦通过改造西雅的身体来抑制他的精神力，当年能在身体衰弱的情况下爆发强大精神能量的西雅最终需要通过有形的脑部控制线来进行网络操作。作为最后的手段，西雅的脑中安上了“人脑炸弹”，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用瞬间电击造成西雅脑死亡，甚至，真的在他脑中实现小型爆炸，彻底摧毁这颗不为世人所容的大脑。克里斯蒂知道，如今的西雅，在联邦的这个，只不过是一台处处受制、只能按规定程序运行的强大机器而已。联邦只需要这样一台机器，不需要一个叫西雅的人，或者说神。
　　被人类所禁锢的神，你还能做什么？你静止地穿过完全隔绝的层层防护，在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窜改了奥德的信息和痕迹，也许你还侵入了联邦的情报中心，盗走了联邦最核心的机密，或者你早已掌控联邦的所有网络，将所有受网络控制的地方置于你的麾下。我们看到的可以是幻象，幻象可以变成真实，我们的记忆可以出错，错误的东西可以成为我们的记忆。但是，但是，你永远无法毁灭全世界，无法毁灭我们的智慧，情感，理性，意志，你可以完完全全地控制网络，但你不能完完全全地控制人类。
　　西雅，就算你拥有神的力量，可你终究不是神。纵使我们向你屈从，可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也只是洪流中的一份子而已，随着大潮向前方涌去。
　　纵使我们向你屈从。

　　“克里斯蒂！”克一看到克里斯蒂就迎了上去，“你去哪了？我查了联邦的监视网，可是追踪竟然断了，真不知那帮混蛋在搞什么飞机！不过你首先得跟我说清楚，你又是在搞什么飞机？！”
　　克里斯蒂默默走近大屏幕显示器，那上面仍在默放着小女孩的记忆画面。克里斯蒂只是看着，却显得心不在焉。克仔细地观察着克里斯蒂的表情，看他似乎不打算说话，只好顺着他的视线没好气地说道：“我又对比了一遍记忆画面和监控记录，居然抹掉得不留一点痕迹。”克显得咬牙切齿，“除了里奥和奥德，联邦一定还有内贼。”说罢，他扫了克里斯蒂一眼，眼见克里斯蒂仍不回答，克跟着愤愤地沉默了一会，又忍不住开了口：“我现在怀疑所有的东西，我们所调用的资料——存在军方或政府网络中的，是不是都被改过。这可是联邦的重大损失。还有那个小女孩，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疑，她几乎没有跟奥德接触的记忆，为什么最后她又要做那些事情？可恶，里奥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让她传递给奥德一些信息。可是那首圣歌，她说的话，那张纸条，圣母像，为什么全部都找不出异样？太奇怪了，很奇怪。”
　　克看向克里斯蒂，见他还在出神，火气窜上来一掌拍在控制台上激起巨响：“克里斯蒂！你他妈的究竟发现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吼声过去，只留下显得格外安静的沉默与压抑。克里斯蒂终于定下神，缓缓转头看着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对克轻声而坚决地说道：“克，我们停止调查奥德。”
　　克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克里斯蒂，好似从来没有见过一直与他配合默契的这位搭档。老半天，他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声音很低很低，只有他极端愤怒和冷静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克制。
　　克里斯蒂移开了视线，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峻：“我会直接向将军报告，你不必再问。”说完，他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很累，先回去休息了。”半晌，他补上一句，“将军那边我来解释。”言毕，他转身离开。
　　克愣愣地盯着克里斯蒂的背影。那背影是坚决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寂凄然。直到克里斯蒂完全离开，克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种严肃。他瞪着克里斯蒂离开的方向，狠狠地，带着莫名的愤怒。
　　金属门从两侧打开，克也走了出去，向右拐，继续前行。门一层一层打开，克继续走。走了很久，他停下，收脚，一个响亮利落的军礼，低沉而清晰地说道：“报告，将军。”
　　面前的门开了，联邦军二号人物洛基将军出现在门内。他留着两段粗短的胡子，面庞粗犷威严。
　　门再次合上之后，没有丝毫声音传出，包括克的那句：“克里斯蒂确实出现了反常，也许那个内贼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与此同时，疲惫的克里斯蒂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解开军服领口回头的瞬间，一行字出现在他的墙壁上——“等你的消息”。他的墙壁，有发光聚热保证空气流通等一系列功能的墙壁，按理说不可能出现任何字符的墙壁，被用来传递这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惊讶过后，克里斯蒂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觉得有千斤的重担已然压在自己身上。很沉，很沉，联邦所有人民的未来，或者说，整个世界的和平。为了和平，只能暂时稳住西雅，为了西雅，只能暂时放过奥德。各种力量在暗波汹涌中激荡，克里斯蒂觉得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权衡、担忧等等等等，快要负荷不了。
　　他不知道，联邦政府已经怀疑联邦军里有内贼。他不知道，洛基将军已经全权负责内贼的查找。他不知道，洛基将军的侄子克•洛基已经开始借奥德通敌案之名秘密搜查联邦军内部的可疑人员。他不知道，他身边的搭档一直在暗中监控和观察包括他克里斯蒂在内的许多人。他不知道，不久之前克提到内贼，只是在进行一次试探。
　　在重重监视下端坐不动的西雅。
　　在房间中独自苦思的克里斯蒂。
　　报告完毕后在走道上长久伫立的克。
　　独自仰头凝望雇佣军黑暗夜空的奥德。
　　就这样各怀心事地度过同一个夜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