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

　　当奥德再一次走在联邦军营里时，他有些恍惚。他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股留恋。就是留恋。没错。他居然会对他憎恶了很多年的这个地方产生这样的感情。有时候他无从知道他留恋的究竟是联邦军还是他在这里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不过这两者应该都不值得构成理由才对。但是，就是留恋。毕竟曾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讨厌雇佣军无处不在的恶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暗处，或者在光明正大的地方，搏击场，过道，弥漫着腐朽和堕落。男人的汗臭、酒气甚至□□，在军营每日喷洒的淡淡芳香味消毒水之中，压也压不住，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了三年。当年他踌躇满志，当年他心高气傲，当年他想用拳头和理想证明一切。结果他倒在挤满臭味的腐尸之中，丧失了维持自我的空间，让孤独噬骨。
　　第一次遇到人出言侮辱，二话不说冲上去一顿暴打，结果奥德惨胜。惨胜意味着他自己也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十天，一离开医院就被对方帮派的人围攻，折磨群殴之后奥德昏迷了整整两天，就算捡回了一条命也依旧一个月没能下床。这次教训让他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规则。你不能意气用事以为占了道理就能理直气壮天下无敌，你不能一个人对付几百号人成为百年一遇的传奇英雄，你不能指望这个世界的哪个地方能听你申诉抗议然后公正裁决。没有，没有，都没有。漆漆黑黑的夜晚能给你留出一个舔舐伤口的地方和喘息之机，就是上帝最大的仁慈。你可以挣扎。上帝给你改过的机会。
　　于是奥德有了第一次道歉求饶，特意向某些帮派示好靠拢，为了人情义气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些都不算什么。第一次默默流泪，满腔的愤恨化作轻柔的动作处理浑身的伤口。第一次在任务公告屏幕上细细翻找，四下打量着周围人的体格、装备、表情举止，寻找合适的组队队友。第一次结交伙伴而不是朋友，第一次失败，第一次亲眼见人死去。杀过人，放纵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和女人上床，第一次看见男人和男人缠在一起。
　　第一次被人背叛，痛在心底却无从指责。在任务中可以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那只是有着各取所需的默契。等到进入新的利益链条，曾经的生死依靠便荡然无存。剩下利益，利益，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路上那条利益之线，它指向哪里就走向哪里，路上碰见过什么人是否称过兄道过弟这不重要。然后在多次尝到背叛苦涩之后，第一次背叛别人。这时候奥德的心已经经历过千锤百炼。背叛有很多种，有许多背叛并不违反自己的原则。所以奥德就接受了，拿来应用。事实证明被背叛者足够大度，或者说大家对环境中的潜规则心照不宣，大吼大叫大呼背叛已经不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更加显示不了我们作为成年人的风度。于是这本该在心灵上造成伤口与震荡的一切行为就在社会的伤痕累累下被掩饰得天衣无缝。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一次袖手旁观。遭遇生死劫难或者救人性命。第一次学习偷窃技巧、爆炸技术，能瞬间致人死亡的杀人方法。第一次在榜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生命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在雇佣军里交到朋友，有过感动，向人倾诉，稍微安心地睡着。第一次定下规矩，说出感激，表达哀痛。第一次……有多少个第一次。掺杂着喜怒哀乐难以尽述。每一次西雅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走过来，晃晃荡荡的头发和晃晃荡荡的衣袍。每一次吉姆在眼前上蹿下跳兴致勃勃，小眼睛闪亮闪亮的像天上的星星。每一次看到榜单，每一次任务结束，每一次走在红灯区的小街上，任各种香水味、娇嗔声、霓虹灯光挤满所有感观。每一次跟菲聊天，每一次被送到安德烈娜那里，每一次跟伙伴们喝酒，每一次到屋顶躺着凝视星空。往事一幕幕，所有的一切都该忘记，也将忘记。以为每一个第一次都会是记忆里最刻骨的印记，以为每一个每一次都将延续到很远的将来。只是我们以为深刻的未必深刻，我们以为永恒的未必永恒。自己看不惯的，看得惯的，渐渐开始习惯的，仍然坚持的，早已改变的，动摇的，等待着时间来解决的，都停止了。够了，结束了，他该离开了。如果他曾对雇佣军有过憧憬，那么现在已没有意义，如果他对雇佣军有过恨铁不成钢的失望，那么现在不必要了。
　　奥德盘腿坐在雇佣军广场的水池边上，有些怔忡地看着眼前一片空旷的视野。草坪，大楼，一成不变。走过去几拨人，对他挑衅几句，冷嘲热讽，没有新意。奥德坐久了，看久了，有些倦，但还是舍不得回房去。他忽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已经快到头了，他将永远失去，再也无法拥有。人生本来，就没有回头路。他当初从联邦社会堕落到雇佣军里，觉得生命就这样被早早抹杀了，但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其实从来就没想过脱离正常的联邦生活。雇佣军只是他的暂栖之地，从头到尾只是这样。只不过对这样一个暂栖之地，他恍然有过一生一世的错觉，仍然有了确确实实的留恋。他是个太容易有感情的无可救药的笨蛋。
　　因为要离开了，所以一切都开始顺眼起来。仿佛曾经觉得污秽的一切都变得可爱了一些。他开始数起雇佣军的好，在临行前设想如果一辈子待在雇佣军会怎样。大多数人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直到死去。联邦即是希望如此。因为少有人提出离开雇佣军，所以没有人问问奥德你想怎么离开。实际上离开雇佣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进入军队就像签下了卖身契，雇佣军也是如此。国家不可能培养出作恶奇才杀人机器然后轻易将它们放回普通人群之中。否则就是犯罪，起码也是渎职。普通人只能购买轻型枪械并且不经常使用，但军人可以通过种种途径拿到曾经无比熟悉相依为命的高级武器，这些军人只会打仗杀人处理紧急情况，但现实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战争、该死之人和紧急情况。军人会用古老的无线电可以摸清你家供电线知道用多少份量什么成分的化学雾气能剥夺人的意识。但社会留给军人的位置在哪里？无线电爱好者之家？公共电力部门？还是化学雾气实验室。呵，笑话，联邦军人出去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何况是雇佣军人。常规体力劳动大多数已经由机器取代，军人相对于普通人的优势只能在非常规的暴力与犯罪中才能体现。好吧，前面只剩下一条路，欢迎加入联邦世界的犯罪集团，我们需要你，这里才能实现你真正的价值。退伍军人的犯罪率有没有人算过，他们面临着多少心理问题现实困境，有多少人正处在犯罪边缘。好吧，联邦政府早就承认这一问题的存在，并且一直许诺即将改善。未来充满希望，如果你耐心足够的话。
　　出去以后又能干什么呢？要不就生生放弃在军队里学到的特殊技能，成为联邦的低等公民。要不就走上所谓邪路，被社会唾骂。两条路，你选吧。或者你可以永远留在军队，因为你曾经一直待在这里，所以你最好不要挪动位置。雇佣军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巴不得一直在他们的天堂——雇佣军里赖下去，只有自己只有现在，只有享乐只有屠杀，他们便是这样活着的，离开了雇佣军就是鱼儿离开了水，会干渴难耐不得好死。雇佣军外面是什么？不是在教科书连环画肥皂剧里描绘得好好的那个联邦国度，是你雇佣军人无路可逃的现实处境。不仅被所有人提防鄙视，更找不到你的立锥之地。没有免罪条款的保护，没有刺激的赏金任务，没有高额的薪金报酬。如果说在雇佣军里你只能像畜生一样地活着，那么出了雇佣军你就连畜生都不如。所以，乖乖待在雇佣军吧，这个肮脏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奥德的目光再次变得飘忽。他已经没有了愤怒。其实，离开雇佣军又怎样。雇佣军在他的履历他的心灵投下的印记跟现在离不离开雇佣军有什么关系。事情早有定局，一切无法改变，跟他愤不愤怒有什么关系。所以，就做好该做的吧。理想是个什么东西，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理想又顶个屁用。连自己都弄丢了，又从哪里搬来个美好的东西标榜为理想呢。
　　如果没有面临现在的境况，还会终有一天做出离开的决定吗？会吗，会离开雇佣军吗。不会吧，大概不会。所以才会面临现在的境况。呵，就是这么现实。前无去路，于是只好自己创造。别无选择。无关理想。
　　“嗖嗖”，突然一长一短两支飞羽箭先后飞来。奥德仰身躲过长箭，翻身躲过短箭，结果一只手冷冷地伸过来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奥德就失去平衡脸朝下一头栽进了水池里。“咳咳咳！！”，大咳着在齐腰的水池里站起身，奥德一脸无奈地看着水池边女人笑意盈盈的脸。“菲，这个不好玩！”奥德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淌着步子爬出来。棕色稍卷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侧，显得很柔软。立体的五官滑下水珠，普通的T恤与军裤都湿透了。“你在这发什么呆。”女人的手直接触上奥德的腹肌，她柔韧的身体随即就凑拢来，仰起头靠得很近，在呼吸间极富杀伤力地勾起唇角。奥德微微顿了顿，低头看向她的眼睛，他眼里那点警戒与防备的残渣瞬间就融化了。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与其他人这么亲近，肢体暧昧地接触，眼神暧昧地交汇，一同展开的默契笑容，他伸手揽过她的腰。突然间，冰冷的刀刃就抵上了奥德的脖子，压在他逐渐热烈的突突动脉上面。奥德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微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得的坏意。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女人满意地回应着，撤开短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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