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

　　-----------楔子

　　1

　　冬至，天色灰沉，大风萧刹。

　　这样的夜晚，池磊也觉得冷。

　　他走出酒吧，扶住墙壁行走，四周灯火阑珊，将城市涂抹得琉璃生辉。远处有形色可疑的女子，衣着着单薄，发型怪异，零散分站在阴暗角落，手指无一例外夹着香烟，见有人走来，便发出谄媚的笑。

　　一群街头流莺，反衬不夜城的众生色相。酒吧有人在吼唱Beyond，冷雨夜我不想归家，怕望你背影。歌声透过夜幕，声嘶力竭，有如穷途末路。

　　池磊在马路边蹲下来。他想他是喝醉了，劣质烟味呛进了胸腔，周边变得格外刺耳，夜晚被拉得格外漫长。脱去外套，四仰八叉着地，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想理，像死过去一样，管它梦里梦外置身何处。

　　“帅哥，需要人陪吗？”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双手像八爪鱼缠住他，黑暗中看不清浓妆下的脸。池磊转过身，生硬的甩开她。女人嘟哝着走开，又一个女人缠了上来，像赶不完的苍蝇，池磊厌恶的站起来，这里也不得清静，她们不让他睡觉，他要回家。

　　“哥哥，帮我买包烟吧。”一个兜卖香烟的女孩跑了过来。

　　“别烦我。”

　　一抬手，女孩摔倒在地，裹藏在大衣下的私烟当街撒落。

　　“ 石头哥？”女孩抬起头，看定眼前这个神情冷漠的男子，叫了起来。

　　“你是....”

　　“我是落落啊！”突然泪光涌动，女孩哭了起来。

　　一场大风吹过，宿醉一下清醒了大半。没错，是落落。她长大了好多，只有眼神还是旧时相识。借着灯光，池磊看清了她的脸，那个血色印记，随着年月，已经变得淡开了去。随后惊喜激动交错，记忆如电光火石，他记起三年前的夜晚，那晚她帮他挡了一刀，那晚他再也找不到她，他也永远记得，那晚他和最爱的女孩可儿分开。

　　恰是故人来，未曾拥抱相认，竟先当街对泣。

　　2

　　我叫池磊，命里缺水，父亲自小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不料一身硬气偏重，少年一段歧途令他自此对我失望。我已有三年没回家。

　　我的出生地是浙江绍兴，古时文人的集居地，也是一代文学大家鲁迅先生的故土。

　　据说母亲生我颇受累。六月盛夏，母亲临近分娩，我在她肚子里折腾了半天，迟迟不愿降世。接生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祖父祖母在屋外团团转，母亲也拿我没办法。就在众人一愁莫展之际，父亲适时从外地赶了回来，他一跨脚进门，我便如蒙召唤，哇哇大叫着坠地，生得及时地巧。父亲很高兴 ，他老来得子，更是欢喜，抱着新生儿出屋和族人分享。在一干叔伯的笑声中，我哭得惊天动地，手脚大力摇晃，族长接手抱了过去，说此子生得灵巧，声色洪亮，长大后必有一番所为。

　　很快到了一岁抓周。眼前杂物摆了一地，我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不看钞票，也不理食物，四周自顾自爬了一圈，转身抓起一把小刀挥舞起来，父母发出一阵惊呼。就在这时，我又丢弃了刀子，抓起了书本，放进嘴里啃咬得津津有味，小嘴还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父亲看清那是一本《鲁迅文集》，随即破颜为笑，自此他更认定族长的话，认定我会有出息，我会继承书香门第。六岁入学前夕，还特意带我去参拜鲁迅祠。

　　顺利过完童年，十四岁那年我考进县城重点中学。族长在四十五岁那年病逝，他学识丰富，懂得医术相术，帮人开堂授课，在族里颇有威望。他的死让人觉得惋惜，他给人们指过明路，却参不透自己的生死，一场大病撒手人寰，遗下独子智林。从此智林寄住在我家，和我共进同出，同吃同寝，父母将他视如已出，我和他情同如手足，我们一起考上了重点中学。他虽长我一岁，但十五岁丧父，显得少年老成，族长出丧那天，智林发誓要继承父愿，学成回来小镇教书，不求光宗耀祖，但求脚踏实地做人。

　　中学功课不似小学，学业以自修为主，没了父母约束，不用成天背书读书，老师也提倡人性化教育，不大管我们，我自由了很多。眼前视野一下变得开阔，我成了脱疆的野马，奋力向前奔跑，阅尽小城风光，尝尽天地甘露，学会打篮球，玩尽街头霸王，偷看武侠书，酷爱古龙金庸，喜欢陈家洛与叶开。学校的小卖部，常和三两同学畅侃梦想，我说我会有一个香香公主，带着她策马去天涯，花钱月下，把酒当歌，双宿双栖。智林也说，在最好的年纪，定当爱上一个如水女子，带她走过山山水水，将一生风景并肩看透。

　　现在想来，爱情是因未曾深切体会过，才更有憧憬向往之心。

　　“兄弟们，我们都要幸福！” 月色下，啤酒瓶干了个叮当乱响，几个少年抱成一团，笑意淋漓，一路高歌着回去，惹得一路行人纷纷回头羡叹。夜歌乘年少，人生得意须尽欢。古人这两句诗词，大概表达的也有友情吧。

　　而很快，我便遇见了生命里的可儿。

　　九月清秋。开学才几天，还有新生陆续来报告，大多是外地赶来的独生子女，娇生惯养惯了，个个行李满堆，身后跟着伺候的父母，甚至两鬓斑白的祖父母。自小生在普通人家，对这些我很是不齿。便是那时看见的可儿，她正横穿过球场，长长的裙角像树叶簇新的绿，在风里恣意飞扬，手里一只蓝色行李箱，黑色长发下一张清风的笑脸。一个中年妇女跟在旁边嘱话，她静听轻笑，嘴角绽成弯弯的弧度。四周飞来口哨声，看，美女。她似是没听见，阳光下自管轻身盈盈走过。

　　呵.....她和别人不一样。

　　“小子，接球！”智林把球传给我，我跳起来扣篮，篮球乘风而入，嘿！一记漂亮的三分球。场外响起了掌声，欣喜回头，人声鼎沸里，视线寻觅那片淡绿，恰好她也回头来，那一记淡笑，突然在心里沸腾起来。

　　她....是那个班的呢?

　　3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早晨自读课，班主任带了个女生进来，打断了朗朗读书声，“同学们，今天来了位新同学，大家以后要共同学习了哦！”

　　“大家好，我叫文可，大家可以叫我可儿。”女孩站在讲台中央，无视无数惊艳目光，神情淡定的介绍自己。

　　怎么会是她？

　　池磊"霍"地站起来，突兀的动作连带倒了座椅，一米七八的身高在人显得相当显眼，教室里一下爆发出大片笑声。

　　班主任白了他一眼，“池磊，你坐下。”

　　池磊云里雾里坐了下来。

　　“文可，你坐池磊前面。”

　　女孩行云流水地走了过来。

　　“你好，以后就是邻桌了哦！”大大方方伸出手，眼神娴静自如，像看透了他内心的慌张。

　　“好，好....我叫池磊！”话一说出口，教室又爆笑起四起，他今天吃错了什么药？说话不着调，举止再三出错，真是丢男子汉的脸！智林在心里暗暗急，忍不住伸手掐他大腿，池磊如梦初醒，哇哇大叫起来。

　　“我知道，你篮球打得很棒！”面对他的窘迫，她也忍不住笑了。

　　同学恰少年，这一坐就是三年。

　　县中人材众多，学子来自五湖四海，光初一年级就分四个班，一年一班是尖子班，可儿更是尖子里的优才，属于长相好脾气好，人缘好学习好，老师也宠爱的那一类。她被指名参加各种外校比赛，三年抱回的各类奖杯足以堆砌成一堵墙，堵住那些蜂花浪蝶，砸死那些不学无术者前奔赴后继的追赶。在那个早恋年代，她洁身自爱，从没接受任何男生的追求。出于於泥而不染，可远观不可近渎，古书里说的清莲便是她吧。而我渐渐偏科，成绩一落千里，自恃有些小聪明和功底，不理会智林的劝告，上课睡懒觉偷看小说，放学照例打篮球玩街机，我已经不满足一成不变的学生生活，开始结交外校朋友，兼职见识社会形态，挣钱和各类阿虔奉诚开始让我内心日渐膨胀，我就像一只汽球，渐飘渐远，渐渐迷失方向....

　　4

　　十六岁的署假，我跟父母说不回去，和智林住校找署期工作。老人家夸我们懂事长大了，很快智林找了份家教，我则去了游戏兼职当收银员，这本是随意打发时间的工作，未料它却改写了我的前半生，生活处处有暗礁，我陶醉在新鲜的另一个世界，对悄然接近的宿命并不自知。

　　说是游戏室，其实是二十多平方的小店，几台大型街机，以供无处发泄精力的青少年玩乐。游戏室开在学校附近，每天来玩的学生居多，也有染发纹身的无业青年，他们混迹人群偷蒙拐骗，靠勒索敲诈保护费为生，他们大多未成年，被抓住了关没几天又出来故伎重施，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古惑仔们并不在意几个小钱，他们呼朋引伴，一玩就是十几小时，甚至日以继夜，一个月积累下来小店收入也不菲。这种挣钱行业，在那个混乱热血的九十年代，一夜风行起来，每隔数十米就有一间同类型的机店，期间穿插酒吧，发型店和小食店，光掏年轻人的钱包。我和智林将它戏称为“不夜街”。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每天盯场擦机子，给顾客兑换机币，余下的时间就是打游戏抽烟和看闲书。老板是爽快的北方人，听说我是学生，包办了一日三餐，晚上我只需给他备好当天营业额，便可以交班走人了。

　　我将各种游戏玩得娴熟，引有一帮追随者。那些小痞子和我称兄道弟，给我敬烟，叫我教他们技巧，知道我爱看武侠小说，特地给我带市面绝版的各类杂书，以挣得几个小时的免费玩乐。我也乐得逍遥自在，玩累了，大手一挥将主机让给他们，自已跑到外面透气，看人或抽烟。

　　那天我照例跑出去休息，就看到智林来了。他抱着几本书，穿过热闹的人行街头，黄昏的灯光洒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他换了副金丝眼镜，短发干脆利落，越发有了为人师表的模样。他和我约好了，每天做完家教过来等我下班，和我一起吃晚饭，然后再一起回宿舍。

　　不同的是，这天他身边多了一个女孩。

　　“池磊，这位是落落，我做家教人家的小孩。”

　　“什么小孩嘛，我已经十四岁了，我是大人了！”被唤做落落的女孩麻利回来嘴，眼神活泼，穿着昂贵的泡泡公主裙，说话直接不怕生，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她不理智会林的难为情，继续说了下去，“哥哥，你的名字好奇怪啊，有石头又有水，加起来可以盖大楼了。”

　　“哈哈哈，小孩你很有趣。”我开心的笑起来，看来这下我们碰到对手了。

　　从此落落成了我们的小妹妹，加入了我们的聚餐，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吃完饭我和智林轮流送她回去。她聪明活泼，野蛮任性，说话做事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人小鬼大，经常呛得我和智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年龄小，反觉得她可爱有个性，没一般有钱小孩的有色眼圈，我和智林常感叹，真希望有一个像落落这样的亲妹妹。落落以后也喜欢来游戏厅找我玩玩，带着她自制的烤熊饼干，父母只得她一个女儿，不大管她，她没太多朋友们，没事智林带她到处玩，后来不用他带，她自己也会认得游戏厅的路。

　　“石头哥，教我打游戏。”

　　“石头哥，最近看什么书？”

　　“石头哥，给我讲讲你的女朋友可儿好不好？”

　　她是个好奇的小孩，可爱的外表，活跃的个性，常惹来一干荷尔蒙旺盛少年的打探。游戏室是个人蛇混杂的地方，抽烟喝酒者有，打架闹事者有，古惑仔收保护费的有，我早已见怪不怪，担心落落来得多会受影响，但后来发现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落落远比我游刃有余，每不怀好意者接近，无一例外被她骂回去。

　　日子就不咸不淡流逝，和可儿的感情一直暗地里细水长流，对落落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倒是智林开始担心了。

　　“池磊，以后和落落少点来往，她可能喜欢你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就算你这样想，那可儿呢？你就不怕她吃醋？”他拿书敲了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真是石头脑壳，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哈！”

　　“你啊，真是杞人忧天了。”我爬上床听歌不理他，心里笑他的书呆气，天塌下来当被盖，何况这什么年代了？这种老套的电视情节，是绝对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在心里和他偷偷打赌。

　　5

　　入秋开学后，落落果然很少来找我玩了。

　　智林担心的的事没发生，但是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很快到了初二期中考试，每次摸底之前都会调动座位，完了之后再调回去。可儿安排到了前排，我调到了后排，之后老师却没有调我回去，那时候我身高飞快串到1米8，老师以干扰其他同学视线为由说，以后座位都这样安排。得知我和可儿秘密恋爱的几个同学替我鸣不平，我却没事人一般，坐后面反而更有好处，看书睡觉不用再防防老师，何乐而不为？二话不说抱了书包过去。

　　“你为什么不争取？！”一下课，可儿就气冲冲拦住我，脸色激动绯红，我从没见她这么失态过，当着很多人的面眼泛泪光，我直愣愣的看着她，就算这样，可我们是在一起啊，我们还是同一个班级啊，“以后也没我扯你头发了，吵你写作业了，你不可以更好学习吗？”

　　“池磊你个大笨蛋，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老师安排后排的全是差生，我看你真是没救了！”可儿不光骂，还当众狠狠踩了我一脚，我痛得直跳，她已经一阵风的跑了出去。

　　“哎，我看你是惹你家可儿生气喽。”

　　“那是那是，我是谁啊？除了我还有谁有本事让她担心的？”我不以为然的说着，心里明明隐痛，好面子的同时却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池磊，有本事你再说一遍！”回过头来，看到智林正站在门外，愤怒地盯着我。

　　随后他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当头就挥一拳，“这一拳是我替可儿打的。”一片惊呼声中，第二拳接着砸了下来，“这一拳是替叔叔和阿姨打的，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第三拳打下来之前，被我半空截住了，我冷笑着讥讽他，“喜欢可儿你就诚认，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挥手反击，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扭打了起来，越打越激烈，任谁也拉不开我们，我们就像打红了眼的斗牛，从室内打到室外，打烂了玻璃窗，打翻了课桌和书本，直打到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有胆小的女同学吓得哭了起来，胆大的这才想起去唤老师。

　　我和智林是被抬进校医室的。身后跟着一群人，有好奇胜负结果的，有关心我们伤势的，有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的。我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沿着脸庞流淌，鲜花染红了白色校服，智林也好不到那去，他被打烂了眼镜，眼晴一大一小，额角高高鼓起一个大包，衬得面孔很滑稽可笑，我们大口喘着气，这一架打得真是痛快淋漓，尽情尽兴，我们指着对方的怂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次打斗事件很轰动，校长也惊动了，他大概没见过伤势这样严重还敢开怀大笑的学生，那天我们被记了大过，并全校通报批评。那天我和智林也成了校史风云人物，校广播社还以我们为题材，做了一辑短剧，名字照搬全写，什么【兄弟为夺红颜知已，不惜当众反目成仇】外加各种狗血电视情节宣染，如此云云闹了半个多月。

　　就这样，一朝声名远播在外，我和我的兄弟智林，两人数月互不搭理。
　　6
　　可儿原谅我是三天后。
　　空气清新的早晨，我终于能下床活动，一个人走去操场透气。可儿就坐在千秋架旁。她以前就喜欢来这里，看书听MP3，不远处就是篮球场，很多个练球的清晨我都看到她在那里，听她清爽的笑声，尔后无语对视走过。秘密恋爱后，千秋架成了我们的约会专地。
　　我偷偷绕到她身高，心情沉重地抱住了她。
　　她瘦了很多，单薄的身体在我怀里瑟缩抖了一下，我生怕她逃走，更用力的抱紧她。她回过头，眼睛红肿，脸分明小了一圈，她就这样不发一言和我对视，然后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坏蛋，就知道是你。”
　　她挣脱了我。拳头如雨点砸了下来，密集却无力，我站着任她拍打，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个三下......可儿，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你就尽情打吧。我就像一棵风干的树，固执的站着，自始自终不发一言。
　　打得累了，她开始反抱着我，“笨蛋，你为什么不躲？”
　　“我心疼你的心疼。”
　　我吻了下去。可儿，可儿.....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如何心疼你好？你这么好，你这么优秀，你这么努力，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的心里住着一个天使。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我坏，我自私又霸道，你为什么偏偏看上我，我该怎么爱你呢？
　　“笨蛋，喜欢就是喜欢，那有那么多为什么？”
　　太阳照常升起。我的女孩破涕为笑，“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你还记得向我表白的地方，我就原谅你。”
　　她仰起头，脸上有皎洁的光芒。
　　7
　　爱上一个人，愿意为她成为更好的人。
　　我开始捡起落下的功课，连夜点灯奋战。游戏室的工作辞了，心爱的篮球放进床底下，小说或烧掉或送人，狐朋狗党的邀约也一并推掉。我和智林也结束了冷战，从此干戈化玉帛不快成了笑谈，我们三个人很快恢复了以前的和諧关系。落落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来找我们，我一心扑在紧张的高中备考中，竟也忘了过问她。
　　“笨蛋，你其实很聪明啊。”初三的期中考，我考出了令人咋舌头的成绩，班主任被吓着，混浊的眼睛在眼镜后放大成了一倍。一帮损友们都说我疯了，可儿则高兴得不行，提议去餐馆吃饭庆祝。按这样的成绩，我们三个一起升上县一高应该没问题，进了那所重点高中，大学基本就没问题，众所周知一高是升学率的保证。
　　就是在街头重遇见了落落。
　　她和一个男孩一起。大雨天气，男孩自顾自撑着伞，两人仿佛起了争执，男孩表情不耐烦，落落淋着雨着看他打车离去。车子溅起了积水，在弄脏了她洁白的裙子之前，我冲过去把她拉回了人行道。
　　“石头哥！”看清是我，她哇的一声哭起来。
　　租来的旅馆里，落落神智不清的睡了几个钟头。从黄昏到半夜，从六七点到十一点，我和可儿一直看着她，智林去外面买来感冒药和冰块。她高烧到三十九度，拒绝去医院打针，我们只好用土方法帮她退浇，忙得没时间吃饭，庆功宴弄成这样，我对可儿很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这时候落落大声喊着口渴。
　　她清醒了过来，随后我们得知了发生的一切。她喜欢上一个外校男孩，没找我们的这段时间是和他在一起，没想到男孩已有了一个女朋友，他脚踏两船，拒不诚认，还对女友说是落落勾引他在先，女友大闹到学校，弄得人尽皆知，校长老师相继她谈话，落落一时成了不齿的第三者。父母也以为女儿变坏了，伤心失望，不愿意听她一句解释。可以想象娇生惯养的落落是何等委屈，从来都是别人追求她，第一次死心蹋地爱上一个人，不料真心换伤害，最难过莫过于家人的不任信，她伤心之下竟割腕自杀。
　　看着那道深深的伤疤，和她消瘦得不成人样的身板，我对可儿说：“照顾好落落，我们一会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可儿担忧的站起来，拉住我的衣角。我没有说话，紧紧地抱了她一下，转身和智林走了出去。
　　落落.......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我在心里地对自己说。

　　8

　　“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

　　看我打完电话，一个劲带着他走，智林奇怪的拉住我，“落落在生病，我们要早点回去。”

　　“去找那家伙！正因为落落病了，更不能让他得瑟。”

　　半夜十二点，前方黑暗处街角停了几辆摩托车，为首的胖子向我打了个响哨，“石头哥，帮你打探出来了，那家伙在大华游戏室。”他随手丢给我一根木棍，好家伙，工具都备齐了。

　　“池磊，不准去！”

　　智林似看出了门道，冲上来要拦截，被我推倒在地上，我跳上胖子的摩托车，“你先回去 ，等我好消息！”

　　扔下话声，白色烟火在夜里驰行，一帮兄弟们高呼着口号，我们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齐齐奔向了青春的不归路。

　　如果你也出生在80年代末，如果你的故乡也在浙江，那么，你应该听说过那起大事件。

　　我被父母托关系保释出来是在斗殴后的三天。由于不满十八周岁，没被判刑入狱，那时候的绍兴日报道这样一则新闻：【本市发生史上重大学生聚众斗殴事件，伤者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须住院长期治疗。肇事者为重点中学学生，此等恶劣行径给百年校史抹上污点，本名池磊的十七岁的男生已被开除学藉，以教效尤。】

　　那个炙热的夏天，我的高考之路被自己亲手毁了，我也亲手毁了父母的期望，还有可儿对我的信任。当那记棒子狠狠砸在那始乱终弃的富家子身上时，它快而准，一点不留余地，那时候我的心里有无限快感，就是他！成天游手好闲来打游戏，和我套关系，唠近乎。我该知道，当他问我落落的学校那时，就已有予谋，心怀不轨，只万万没想到，我视之为亲妹妹的落落会被他斯文的外表迷惑，以至为情所伤。

　　从看守所出来，我分明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在街角离去。我站在原地，那片再熟悉不过的浅绿，渐去渐远，最后在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雨点。我没追过去，只是仰起头，将那些肆意漫延的液体倒流回体内，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是谁说眼痛不如及心痛的？天空依旧湛蓝，还似是在相爱的年月。但是......可儿，对不起！我辜了我们三年的爱情 ，我不能陪你上大学了，我也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永远记得那个血色夜晚，眼前一片混战，两帮人马的斗殴，对方不理事先的约定，竟卑鄙的使用了西瓜刀。打斗中，我被一条飞来的长椅子砸翻在地，就在刀子砍下来前，一条人影迅速冲上来，扑倒在我身上，硬生生挡掉了那一刀。有血溅到了眼里，我看清落落的脸在眼前痛得晕了过去，同时发现门口站着惊呆了的可儿还有智林，有警笛声四起，外面围满好奇而不敢近前的的群众，守护人间正义的警察这时候才姗姗迟来。 “混蛋！”我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抓起棍子，不理可儿阻止的目光，在一大帮人马冲上来之前，对准那个吓呆了的家伙的脑袋，狠狠敲了下去.....

　　世界死一般静寂。

　　是怎么样被押上囚车的？又是怎么样眼睁睁离开，一任可儿哭成泪人儿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晚天空变得特别漆黑，黑黑黑，一直黑下去，仿佛黎明再也不会到来。

　　9

　　三年前，池磊十七岁，今年已是二十岁的青年。

　　“ 石头哥，你后悔吗？”

　　简单的出租屋，落落帮他泡了杯茶。池磊还沉浸在相认的惊喜交集中，落落已长到了当年他的年纪，出落成高挑的少女，他也弄清楚她失踪的原因，父母被卷进贪污案中，连夜带女儿离开。他在看守所关了三天三夜，出来后谁也不知道落落踪迹，可儿也自此不愿见他，他托智林送去的信件悉数被退回，很快池磊被父母叫往外打工，以免遭报复。离乡别井这三年，他不敢打电话回去，他也一次没回去。

　　也是有唏嘘的吧？少年往事的尽头，物是人非。

　　曾经家势丰厚的落落现在孤身一人 ，父母带她逃得再远，依然逃不开法网恢恢，于车站被警方拷走，财产被充公冻结，夫妇双双被判刑入狱十年。

　　“ 落落....”池磊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这三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呵呵，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呢，池磊哥，我今年升上高二了哦！学费都是我兼职打工挣来的.....”

　　“ 还有，我现在和可儿姐有联系。你别怪她，那时她不能见你，也是为了你。”

　　池磊静静听着，点燃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他该想到，父母在小城没有人际关系，不可能弄他出来，事后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仇人，更不可能轻易放过他。是可儿求了她在教育局工作的父亲，四处托关系，花钱疏通，他才得以释放，而代价就是可儿该听从父亲的话，断了和他的关系，和这个再没前途的痦子少年不相来往。

　　回忆和呼吸一样，漫长而沉重。

　　身无专长的池磊流浪在外，其年刚满十七岁，举目无亲，这时候的他能做些什么？身份证才刚刚拿到，在北方这座灯火琉璃之城，消费惊人的高，几天下来找工作无果，花光了身上所有钱财，他将心一横，咬牙跑进一家酒吧，对老板说：“只管吃住，工资可以不要。”

　　老板心下猜疑，看着这个身材欣长的少年，但见他神情笃定，眉眼铮铮发亮，很是赏识他的胆识，当下拍板收留他当酒保。这一做就是一年，老板有心观察，更觉他聪明勤快，本份工作做得好，出钱赞助让他学吉他，“小子，你资质不错，不能埋没了人材啊！”于是，池磊成了这家酒吧的驻唱歌手，这一唱就是又两年，而这三年，右手几次易人，真正走进内心的女孩却没有一个。

　　“可儿....该上大二了吧？该有守护她的人了吧？她是个好女孩，该值得更好的人去爱。”

　　“不，她也一直一个人。”

　　10

　　“下面这首歌送给我爱的姑娘。”

　　“这是三年来写的第一首歌，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还是送给她！”

　　名叫池磊的大男孩在台上轻轻说着话，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情人窃窃私语。手指若有若无调动吉他弦，无视台下一片杂吵，歌者安然唱心中的歌，他坐在一个人的舞台，嘴角悄悄浮现一抹难解笑意。没人知道，此刻他的脑海涌现的全是当年她的模样，那时她也是在台上，眼神无比温柔娴静，似有融化世间一切冰雪的魔力。天地都安静，她径直向他走来，伸出一只小手，那个笑容在晴天里，在记忆里，芳香四溢。

　　我有一个好姑娘

　　她漫步在那遥远的江南小镇

　　她是一个纯洁的好姑娘

　　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小天使

　　在那个黑色的夏天我抽身离去

　　她一遍遍在梦里哭着醒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

　　哀愁的看着我温柔的看着我

　　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的好姑娘

　　她就住在我的心里

　　永远不曾离去不曾离去

　　他唱的是校园民谣，安静的，一遍遍的，淡淡的调子，和这人声浮躁的酒吧显得很不搭调。但台下有女子听得哭了起来，像触动心事般哭得不可开交，惹得同行的男子递纸又拍背，手足无措地安慰，不明白一首歌有什么魔力。池磊对四周的一切惘若置闻，舞台灯光暖暖罩在他身上，照出侧脸刚毅的线条，他的眉目完全长开，不再是生涩的十七八岁毛头小子，二十岁的他眼神透亮，睫毛漆黑且长，据说这样的人一般都重情。期时已然长成了隐忍不拔的男子，旁边有陌生女子握着酒杯深深看着他，似乎以后再也见不着，眼晴像要看进他内心去。

　　一曲唱毕，池磊向台下观众躬身致谢，抱着吉他大步走出了酒吧。

　　寒冬十二月。圣诞的当夜，年关也将近，风声依然浩大，马路人们都装扮成圣诞老人，落落也穿得像一只熊，正蹲在不远的街角等他。她的模样惹得他笑了起来，走过去帮她拎起沉甸甸的背包，再在路边买了一只烤地瓜，“卡察”一声，将烤得金黄的地瓜拧成两半，空气里弥漫着瓜香味，两人哈哈笑着一路分吃着走回去。

　　“哇，快十一点了！ 池磊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落落看着车站的大钟，三下两下吃完地瓜，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跑。池磊任她拉着，背着吉他和落落的女装包，手里还举着那半截没吃完的地瓜，一路装束怪异的在午夜街头狂奔。

　　“落落，怎么回事？”

　　她竟拉着他到了火车站。

　　“各位旅客请注意！11点55分774列车即将到达，请前往迎接的旅客们做好准备。”落落在这时候抢回了她的背包。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听着广播音，池磊瞬间有点明白过来，他不敢设置信地看着落落，“落落，你....”

　　“石头哥.....以前因为我你们分开。现在，也要因为我，你们一定要团聚！这是我能补偿你的。”她塞给他一张站台票，语气坚定的说：“快去吧！广场西出口，可儿姐马上就要下车了。”

　　她一边转身回跑，一边在风里挥手大喊，“我回家等你们！”

　　落落....原来都是你安排的，谢谢你！

　　池磊在心里说。这时候，天空下起了入冬的来第一场小雪，洁白纷飞，一切似乎来得刚刚好。他抬起手腕，手表的指针指向11点50分，抬脚，迈步向广场西走去。

　　他知道，距离重见他的可儿，还有五分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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