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有缘

　　不得不说戚少商实在是个很粗线条的人，他的神经大概堪比海底电缆，所以当他发觉他与他的室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离的时候，这件事似乎已经到了完全无法挽回的地步。早上顾惜朝会比他早起很多时间，所以上课的时候，他们不是坐在一起的；中午吃饭，戚少商永远都别想在人来人往的学生餐厅找到顾惜朝；到了晚上，顾惜朝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打工，而在这两个地方，戚少商想让顾惜朝抽空跟他说上一字半句简单难如登天！最后，好不容易熬到他回寝室，才刚打了招呼，满脸倦容的顾惜朝就要休息了。
　　他在刻意疏远他吗？——好像，是的。
　　但问题出在哪里呢？——似乎，没有答案。
　　气恼地从床上坐起身，毫不意外地发现顾惜朝已经离开。晨练，他也不再叫上他一起。戚少商突然很惶恐，这个跟他同住一个寝室将近大半个学期的人，这个名叫顾惜朝的男人，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只知道他念书很用心很有灵气，工作很努力很多才多艺，其他呢？一无所知。也许，他的心里甚至从未把他当朋友吧，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此难堪。想到这里，笑容顿敛，眼睛转红的一瞬间，那自失又自嘲的一笑尚未成型，又化为一声叹息。
　　兵荒马乱的大一上半学期很快就到了尾声，期末考试再度排上了各个莘莘学子的日程表。而那次考试，也是让全校师生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顾惜朝，且如雷贯耳。原因很简单，在向来以学科多、考题难、挂课人数多著称的汴大，顾惜朝居然考到了9个A，而他那个学期总共学过的科目也只有9门。
　　这个成绩出现在电脑里的时候，所有老师都吓了一跳，然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去检查了这个名叫“顾惜朝”的学生的考卷，确定究竟有没有批错成绩，或者成绩录入的时候发生误差。最终的答案是：没有！
　　于是，新一代的学习新星正式诞生！
　　对于这些荣誉，顾惜朝只是微微一挑眉，默然。若是从前，他可能还会心动，还会受宠若惊，还会欣喜若狂，但如今却只能关心他能得到多少奖学金。不再相信人，就只好相信钱——大概所有的人，活着就总要相信点什么。
　　学期结束，就是寒假了。学生们都纷纷回家，顾惜朝无处可去，却也不觉得一个人在寝室太寂寞，他本就是习惯了孤独的人。
　　“我会回来看你的。”戚少商笑着允诺他。
　　顾惜朝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我一定回来看你，常常！”戚少商几乎是赌气般地保证，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顾惜朝相信他会来，也许一开始常常，但之后就会变成偶尔，再然后就是绝不。要冷落一个人，很简单，只要视他于无物。没有人会比他自己更了解这种感觉。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比戚少商更早出现的，却是妈妈的消息。
　　失踪了多年，亲生母亲的消息。借着电话线，由警察局里冷漠且公式化的工作人员传递的消息。顾惜朝一直记得接到电话的那个黄昏，他刚刚付清了信用卡的帐单。信用卡不是自己在用，但帐单却一直是自己在承担。两年来，每个月数目达上千的帐单总是让他很辛苦。他不知道要继续到什么时候，但却清楚明白短期之内不会结束。
　　然后，电话便响了。他去接听，穿过寝室走廊的时候注意到窗外的槐树上槐花被一阵朔风吹落，飘飘扬扬，很美的景致。
　　“你好，请问是顾惜朝顾先生吗？”
　　那是一个冰冷的女声，平板、无机制。顾惜朝一楞，迅速搜索自己的记忆，确定从没听过这个声音，“我是，请问您是？”
　　“我这里是警局，顾先生方便现在来一趟吗？我们在您母亲黎青女士的住所发现了她的尸体，希望您能来认领一下。我们这里的地址是……”
　　错乱的记忆似乎只能到这里为止了，顾惜朝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应对电话那头的那位女士，不记得自己何时放下的电话。放下电话之后呢，似乎没有哭泣，只是惴惴地看着四周，惶然失措，注意到窗外的槐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只只濒死的蝴蝶，蝶意飘零，只因无处栖身。
　　“妈妈……妈妈死了……”茫茫然地重复那条迅息，明知无人与他共同承担，却仍是固执地重复。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刺了一刀，鲜血已经汩汩冒出，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感受不到痛楚。然而，被延迟的疼痛却不会因此而减轻分毫，只会更痛而已，因为那时已经全然清醒，理智回笼的结果是，一点一滴的痛楚都被放之最大，让你避无可避。
　　来到警察局办完各种手续已是晚上。由始至终，顾惜朝的表现还算得体，情绪也算镇定，应对亦没有大问题，几乎可以说是平静地处理了所有有关母亲的身后事。
　　“尸体在殓房，请跟我来。”一位警察如此说道，带着他去了殓房。
　　“我们是在两天前接到房东报警，发现了黎青女士的尸体。据法医鉴定，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超过三天。没有任何致命伤痕，应该是吸毒过量促死。你母亲似乎并没有关系很亲密的朋友，当然你本人与她的联系也几乎没有。如果不是找到了她的信用卡，恐怕也很难找到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多嘴说一句，对于吸毒成瘾的人只是给她钱绝对不是解决办法，甚至很不负责任……”
　　陪着顾惜朝一起去殓房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警，话似乎是多了些，但顾惜朝却没有回应任何一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自己母亲的尸体，干瘪、枯瘦、憔悴、凄凉，37年短暂的生命，别人还是韶华仍在、风韵犹存，而她却已经……
　　或许，这辈子我真的欠你很多……
　　他试着伸出手触摸那痉挛僵硬发紫的手指，但那冰冷的气流却让他心惊，不再理会犹在滔滔不绝的女警官，顾惜朝调转身，直接冲了出去。
　　那晚风很舒缓，月色一样很好，是圆月，星星很明亮。顾惜朝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努力平复那种心脏狠狠抽紧直至反胃呕吐的痛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即便是呼吸，也没有丝毫的紊乱。这样的“正常”吓到了警局里的人，他们推出了无情。
　　无情推着轮椅来到顾惜朝身边，接着把烟递给他。
　　顾惜朝却只是微微摇头。
　　“也对，我想你现在更需要的应该是酒。”无情收回了手。
　　“我不喝酒。”顾惜朝轻声道，“况且，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丧礼，还有很多事。”
　　“顾惜朝！”无情不悦地扬声，“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就不可以稍稍让自己放松一下？一直绷地那么紧，难道就不怕发疯？”
　　顾惜朝居然嗤笑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从今而后，我再也不用负担无止尽的帐单了！”他伸手抚住胸口，“这里，如果不是早就不再跳动了，就是我天生是冷血的。究竟哪个答案更好些？”
　　说完这些，顾惜朝甚至没有等无情的回答，直接离开了警局。
　　有时候，越是清醒，便越是残忍。对别人残忍，更是对自己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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