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资格无辜

　　1
　　我叫孙小如，姑苏人家。江南出美女，我娘是，我也是。我未及笠，媒婆就已经踏破了家里的门槛，谁教我不但美貌，更是拥有苏州十八家绣坊孙理然孙大善人的独生女儿呢！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条固定的轨迹了，带着十八家绣坊出嫁的女子，不会吃亏。但如果可以有一个有鸿鹄之志的贫贱书生让我赠金后花园那就更完美！
　　可是他，顾惜朝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毒女孙小如，很好听么？

　　2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自己家里。他是父亲的贵宾，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蒋婉清的姐姐。我向来自负美貌如花、气质出众，可见了他们俩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看着眼前的青衣书生和他身边红袖添香的解语花有些痴了，真的好美！美得像一副画一样！
　　而我娘亲却怔怔地倒回了椅子，那神情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魅！
　　当晚父亲和娘亲之间爆发了我有记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执。
　　娘亲尖叫着：你为这张脸断了自己的子嗣，现在还想断了自己的家业吗？
　　父亲则隐忍地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合作！可就连我也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犹疑和保留。
　　他们之间的争执虽然可怕，我却未曾真正去在意。
　　我一直不是很喜欢娘亲，她总因为我身为女儿身而唉声叹气，她常做的一件事是劝父亲纳妾，为孙家留下香火血脉。我不是很明白像娘亲那样的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为了一个“贤惠”的虚名就可以容忍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吗？
　　可我喜欢我父亲，他阻止娘亲为我缠足，他把我当儿子一样培训，让我学习绣坊的生意。
　　后来我才知道，我平时对娘亲的冷漠是错地多么的离谱，而父亲分明是个伪君子！可惜我明白地太晚了，过了没多久娘亲就自缢了，就在孙氏绣坊并入凤鸣楼的同一天！
　　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娘亲晃荡在半空中的那双脚，缠得很好，很精致，绣花鞋更加漂亮……
　　子欲养而亲不在……

　　3
　　娘亲过世时他又来了一趟，父亲很高兴。就因为这份高兴他很快就投入了凤鸣楼的工作，此时他已经是凤鸣楼的楼主了。顾惜朝的确没有亏待他。
　　我则在家里整理娘亲的遗物，我找到了一本手札，居然是娘亲的日记！
　　这本手札记录了娘亲的一生，一开始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内容。某某家的小点好吃啦，某某的衣服漂亮啦什么的。
　　然后是她与父亲的相识、相恋、相守。看到这我更不明白了，既然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为什么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处都是“相敬如冰”？
　　翻到后面，我很快知道了答案，一个很普通的答案，普通到几乎烂俗，却烂俗得残忍！
　　一句话形容：世间男儿皆薄幸！
　　在这个烂俗的故事里，顾惜朝不是主角，连配角都算不上。他是以一个永恒的阴影的身份存在着。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4
　　顾盼融，苏州第一名妓，名声直逼苏小小。同时也是顾惜朝的娘亲。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是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会有如此单纯美好的情怀？就连精明的第一名妓顾盼融也不例外？
　　不知身份！不知进退！不知廉耻！
　　可笑，千金难买一笑的顾盼融却为了一个身无长物的穷书生绽放了全部的美貌！小姐赠金后花园，公子金榜题名时。一个妓女也可以做这样的美梦吗？也配做这样的美梦吗？
　　真正的穷书生怎么会有钱去嫖妓？有出息的书生怎么会去嫖妓？
　　就算真有这样的异类，他金榜题名时自然有媒婆带着良家妇女的画像踏破他家的门槛，又岂会迎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破鞋入门？
　　那不是风流韵事，那是不知自爱，下流！
　　可怜那顾盼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偏偏在最重要的关头糊涂！她这一生，沦落风尘已经完了，生下顾惜朝这个“遗腹子”就等于直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还苦熬了几年，在妓院里为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守身如玉。
　　何必？何苦？
　　终于还是绝望，也不知是解脱还是沉沦。
　　生张熟魏，重新开张。兜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把自己折腾进半条命，又害了顾惜朝，为什么呢？

　　5
　　然后便是遇到了我父亲，一个是单纯的富家公子，一个是曾经沧海曲意奉承的青楼名妓。还不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生死相许更待何时？
　　芙蓉帐里，一个泪眼朦胧口口声声，奴家此生唯有孙郎；一个赌咒发誓，卿卿我一定救你出火坑！
　　好一对一拍即和的狗男女！一个忘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还要金榜题名的书生，一个忘了自己家中的贤妻爱女！
　　父亲回去跟娘亲说了他要纳妾，纳名妓顾盼融为妾！
　　“理然竟然理直气壮地对我说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我若是计较就是不贤！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今生只愿与我共渡？有了我，其他女子就像是野草一样不堪入目？这才几年！”
　　娘亲刚烈，执意不允。父亲无奈，祭出法宝：无子！
　　娘亲如遭青天霹雳！她搂住我，半天挤出一句：有子！
　　顾惜朝被推进了旋涡的中心！顾盼融不能带顾惜朝进门，可谁又会收留一个妓女的儿子？此事不了了之。
　　好险，顾惜朝差点做了我的便宜大哥！
　　顾盼融有的是手段让父亲对她痴迷，可她也知道这些不是长久之计，她终有一日会年老色衰，到那时就什么都完了！
　　她恨起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夜毒打仍不满足，欲杀之而后快！
　　无奈，是人都有求生本能，顾惜朝跑了！他若不跑，他会被打死，被掐死，被闷死，被溺死，被毒死……我是他，我也跑！
　　顾盼融却疯了，原来疯子有遗传！
　　顾盼融，做妓女不合格，做坏蛋也不合格！日夜叨念着：惜朝，你快回来，娘亲对不起你！最后落水身亡，一干二净！
　　活人怎能跟死人争？娘亲没让顾盼融进门，却永远失去了父亲。

　　6
　　生活还要继续，父亲显然因为顾惜朝与顾盼融有同一张脸产生了移情作用。也不知顾惜朝知不知道，他若知道，这个男人好恶心，好猥亵！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开始接近顾惜朝和蒋婉清。蒋婉清眼里的爱恋连我这个小女娃都看得真切，顾惜朝却只装作不知！又是一个伪君子！温香软玉揽在怀里，却拒绝付出任何真情！金童玉女终究只能是画！
　　顾惜朝又来凤鸣楼，为了一批进贡的衣料。我不懂他为何如此重视，凡事亲力亲为，吹毛求疵。他不像是个攀附权贵的人，况且以他今日的财力应该是朝廷命官来巴结他才对。
　　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赵政，为了赵政精心布局三年！说实话，我很同情赵政，看他惹上了什么煞星！
　　父亲终于按捺不住邪念，半夜摸进了他的房间。他醉醺醺地喊着：“融融，我好想你！”又是一个不合格的坏蛋，做坏事还要用酒来壮胆。
　　顾惜朝却不是省油的灯，随手一拉一推，就把父亲这个不懂武功的人踢了出去。他动了杀意，眉宇之间的煞气就连瞎子都能看到！
　　顺手拔出长剑，还未动手身子却已经软了下来。原来父亲还不算太笨。
　　“孙理然，你敢！”顾惜朝怒瞪着父亲，原来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的邪念。
　　他凭什么不知道？
　　我家为了他家破人亡，他凭什么一脸无辜！
　　“融融，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理然啊，我说过要迎你入门的。”猎物已经束手待毙，还不动手却在这里浪费辰光！
　　顾惜朝扭开脸，避过父亲贴上来的手，眉头皱得更紧，带着痛苦，仿佛勾起了远古的记忆。
　　父亲还想说什么绵绵情话，一柄长剑却已经穿胸而过！
　　顾惜朝握着长剑的手不曾颤抖分毫！父亲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冷漠地看着父亲，用一种看器物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他是魔！嗜血的魔鬼，却披着神仙的羽纱！
　　父亲弥留之际终于清醒，“小如，你帮我照顾她，我不想她流落街头，任人欺凌。……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顾惜朝动容，却不知为何，“我答应你。”
　　“出来吧，我不杀你。”他向窗外喊，原来他早知道我在那里。
　　我抱住父亲，哭得肝肠寸断。
　　“孙小如，你听好。从今天起，你跟着我。我会教你本事，你随时可以来杀我，直到你成功为止。可如果今天的事你敢泄露半句，你就活不成了！”
　　我孙小如，从孙氏绣坊的小姐，变成了顾惜朝的婢女！一个妓女的儿子的婢女！

　　7
　　我不爱练武，因为太辛苦。我选择研毒。
　　顾惜朝听了我话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是不屑。他既然容许我随时向他报仇，就说明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怒气勃发，忍得辛苦！顾惜朝，杀父之仇，我一定要报！
　　与顾惜朝相处久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妙人。在他眼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称之为危机！三楼表面上是蒋婉清在做主，其实他才是三楼的精神支柱！
　　这个男人纵然有千般不是，无奈他的温柔太引人沉沦。他的温柔是毒，无药可救的毒！蒋婉清已经不能自拔，连我也差点中招。
　　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点不和时宜的书生意气。每到寒冬便微微地咳着，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自己的性命。默默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从不喊一句苦，也从不抱怨。就是他一手为我和婉清姐姐撑起了一个家，为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撑起一片天空。
　　在我的人生里，他代表了很多。一个父亲，一个兄长，一个恋人，甚至一个丈夫！
　　可那又如何？我终究要杀他！无论他怎么做，我还是会杀他！他自己也知道！
　　我恨他知道，更恨他无动于衷，所以我更加要杀他！

　　8
　　我以为他对妻子一片深情，此生绝不会再接受任何女人！
　　我猜对了，却也猜错了！
　　他不再接受任何女人，却接受了一个男人！他的死敌——戚少商！
　　妓女的儿子，骨子里也一样流着下贱的血！想到他在戚少商身下婉转承欢我就想吐！
　　戚少商是个真正的大侠，单纯正直。他应该是我理想的夫君人选，所以喜欢上他很容易，却被顾惜朝横刀夺爱！一个男人骨子里的媚，女人也敌不过。我想我更加有理由杀他了。
　　我依然忠心于顾惜朝，帮他扳倒赵政，同时也依然要杀他！我想这两者并不矛盾，就像他也可以一面爱着戚少商，一面义无返顾地做着伤天害理的事。
　　昙花一现，他可以为了妻子去吃，也可以为了戚少商费心找解药。他应该知道，就算他找到了解药，当戚少商知道所有的真相还会不会要他仍是未知之数。若是戚少商离开他，那他还不如死在昙花一现手里！
　　他是个矛盾的人，我也是，婉清姐姐也是！矛盾的人，都是自虐自苦的人。而这，都是他害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总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手刃杀父仇人，哭泣着醒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却为自己能做这样的梦而高兴。
　　顾惜朝说过，一个人最怕的不是没能力，而是没勇气。我连梦里都想杀他，我想我一直没失去勇气，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顾惜朝的很多话都极有道理，他影响了我的一生。
　　所以，我常在哭醒后又大笑着入睡。
　　顾惜朝，我一定要杀了你！因为你没有资格说自己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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