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

　　其实这当中有一个悖论：假如那个操控他前途命运的男人真的曾用我的安危来胁迫他就范，那他的选择就并非和我毫无关系。
　　可是，现在的我，只为他的卖身求荣觉得耻辱和难过，能够语调平静地讲话已经勉强，哪还顾得上为他正名或理解他的初衷和动机呢？
　　不过，我总会镇定下来。
　　至少，他没有愚蠢地成为那男人的禁裔，坐等年华衰老。
　　凭借夺人眼球的超靓外形和年轻的资本以及男人的的大力帮助，在声色夺人的娱乐界闯出一个名头，或许比起成为一名优秀的桥梁建造师，更符合个人的利益最大化原则。
　　假如俊男寒窗苦读十数载仍默默无闻地在一线工事上埋头工作，做些监绘测量修改图纸的乏味工作，步入中年之后才有可能成为业界的一颗闪闪明星，这成功岂非来的太过迟晚，而且浪费了他超优的外貌资源？
　　主干道上刺目的路灯投下黄色的光，严晓川的眼睛隐藏在背光的昏暗中，白皙的面孔黯淡微凉。
　　我盯着前方的分流道，心里默数一、二、三，开口，“离学校不远了。”
　　他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
　　“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下就可以。”
　　“……这样好吗？”
　　“这样很好，我会走完剩下的路，一个人也没关系。”
　　“抱歉，我不能再送你，这次是擅自行动……”
　　我迅速地切断他，“这样很好，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就看看日出，星空也可以，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好的。”他了然地点头，“现在时候还早，你还是先去网吧呆一阵，等天亮再回学校。”
　　他坚持把车开到网吧下，略作停留，尔后绝尘而去。
　　黎明到来前的星空，辽远宁谧，稀疏的星子挂在天边，依旧闪闪夺目。
　　万籁俱寂，黄色的路灯下只有夜风游走，人们在睡梦中进入离尘世最远的领域。
　　我站在亮着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招牌旁，默默注视着自己之外的天空，街道，高楼，和远处的别墅庄园，感觉全部倒空，周身怡然清爽，隐隐有种天人交感的错觉。
　　用最高道德去要求一个孤贫无依的年轻人，我真的有这个资格?
　　男人获得他钟情的伴侣，娱乐界得到新鲜的血肉，万千少女找到她们爱情理想的现实依托和物理原型，好听的流行歌曲被灌成唱片全亚洲疯狂销售，唱片公司，经纪公司，次级的营销商，和最末端的零售书报摊主，因为这颗新星的到来，根据各自的规模获得超过预期一定比例的收益，最终汇聚成海，一齐推动社会经济运行迈入更上一层楼的流动和繁荣。
　　而他，将在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步入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璀璨星途。
　　一切的一切都将适得其所，按照社会既定的规律运行，获得最大的价值报偿。
　　值得庆幸，这是社会属性的自然现象。

　　“你在想什么？”
　　我差点儿没吓趴下。
　　身后，男人一身灰色的西装，形状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眼睛充满锐利而了解的光。
　　“您是？”措手不及的当儿，我猥琐地决定装蒜。
　　“他喜欢你。”
　　“谁？”眼睛眯成两道缝，故作迷茫状。
　　“他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我很多年都没见过。”
　　“您是说我特别吗？嘿嘿，好多人都说过了。”不好意思地顺顺刘海，微笑。
　　“跟他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的。”男人似对我的表现无动于衷，昏黄的光下笔直站立，神情威严地陈述。
　　“他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当初为了追现在的老婆，可比他作贱多了。”
　　“下着大雪的天，早上啃一个黑面馒头，借不到自行车，趟雪走路，脚都浸在雪水里，冻得疼极了发麻。”
　　“怀里揣着一缸热饺子送到女生宿舍楼，好不容易人家接了，还爱理不理。”
　　“二姐的儿子问我饺子到那儿了，我跟他说，送人了，这事儿成了，咱天天吃饺子。”
　　“你是跟他产生共鸣了么，隔着几十年？”我说。
　　“你不装了？”
　　“同道中人，装什么。”
　　“这只是为了表忠心，还得写诗，不停地想点子逗她开心，记住我这么个人。”
　　“您仪表堂堂，说不定欲擒故纵反而能愿者上钩？”
　　“无欲则刚，那时候穷的只恨不得卖自己的命，哪有心力装的无欲无求，要是有，也用不着走这条路。何况饭都吃不饱，也吃不好，瘦干瘦干看得人寒碜，哪儿还说得上好看不好看。”
　　“追求成功了吗？”我问。
　　“女人总是虚荣心软，才开始没用，不知道干了多少窝囊事，”他顿一顿，下意识用手遮一下眼睛，“后来就管用了。毕业后她父亲把我安排到XX厂，等我当上二把手我们就结婚了。这以后一直都算顺利，就是有点事，都还能应付过去。”他高深莫测地看我，带着骨子里的优越感。
　　国企改制，资源重组，大批工人下岗，第一批下海的人或者更上一层楼，或者重新步入贫困，物价飞涨，境外资本集团军似的陆续进驻，第二批下海的人领受各自的命运……这些，他只是说“有点事，能应付过去”？
　　而且这个时候，他不睡觉，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安排的人差点儿把我撞死。”
　　“你死了吗？”
　　“没有。”
　　“你缺胳膊少腿儿了吗？”
　　“没有。”
　　“你哪儿受伤流血了吗？”
　　“没有。”
　　他不屑地皱皱眉，“这么多年，我吃过苦受过累装过孙子，最后能找到个上心的人，实在不容易。你还在中间掺和，给你个教训算轻的。”
　　“那您的目的达成了，天下好鸟多的是，我为什么要为一只小鸟放过整个禽类动物群？我根本没有执着的理由。我也很钦佩您的感情，希望等我有点年纪的时候，事业能够比较成功，也能找到一个愿意和他共同生活的人。时候不早了，您早点回去休息，我也等天亮回学校。其实我跟严晓川充其量就算说的上话的朋友，基本没有发展可能。”我被他的自大激怒，连珠炮一样发话。
　　“我知道。”
　　“那今天来找我是？”
　　“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很精致的一张卡片，上面缀着一个响亮的名头。
　　“别的要求不好提，不过现在应届生想找个薪水看得过去的工作不容易，等我毕业，您看能不能匀个缺？”
　　“那要看你实力，竞争上岗才行。”
　　“那就没有愿望了。”
　　“随便你。”说着话，他已登车甩门，走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老男人！

　　时间进入四月，四万亿的一揽子计划初步启动，与此同时，夜总会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和店里的“人员储备”给“消费者”的新鲜感直接相关，也受市场经济运行的大环境影响。
　　这种经济上的联系，有时候甚至紧密到，白天某会出台了一个和房市相关的政策，晚上就会有地产商人前来骂人喝酒派钱——他们总不能把一腔怒气发到老婆孩子身上。
　　此外，我负责的房间，其实几乎是所有同事负责的房间 ，客人都会到的晚，离开的更晚。　　 整个夜店充斥着一股躁动压抑的疲软气氛。股市从6000点一路强跌，在2700点反复徘徊，让不少靠动辄上亿的大股资本操纵股价从中渔利的黑心商人寝食不安焦虑暴躁。他们的负面情绪需要途径发泄，坐台的小女孩儿们就成为接收首选。
　　另一方面 ，失业现象激增，城市里没有固定居所的无业游民骤然增多，有同事下班路上步行遭到打劫，一整晚卑躬屈膝谨慎小心的劳动，对价打了水漂。因为她们的情绪太过激动，我推断可能还受到劫匪的身体侵犯。
　　我的收入也在大幅减少，达到和晚上兼职的体力消耗相比，毫无吸引力的地步 。是否要留下坚持，或者果断辞职，成为一个逐渐清晰的问题。
　　这个时候，辅导员通过事先和宿舍同学了解情况，得知我几个月来一直夜不归宿的情况，要求向她讲明去向。
　　庸俗的校园当然要配以庸俗的辅导员。
　　安静的房间里，女人烫着卷发，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浓厚的研判意味。
　　“你们穿的什么工服？”
　　“衬衫马甲百褶裙。”还有黑色的丝袜和皮鞋。
　　“传递是做什么的？”
　　“站走廊端酒水打扫卫生的跑堂小妹。”有些老男人想换换口味，拽着小女孩坐下聊天，她们一般也是不敢拒绝的。
　　“你们收入怎么样？”
　　“还行，Ｂ市顶级夜店的一般水准。”
　　“我们没有跟着去看你的工作环境，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像有些人一样坐台？”
　　女人的目光，就像警察在打量一个试图隐藏恶行的罪犯。
　　我生气了。
　　这女人，算个毛啊，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她了解每个人的价值取舍和人格尊严？又做过什么伟大的坚持，敢于这样义正言辞地质疑一个寒冬腊月凌晨四点顶风冒雪步行回网吧，却为兜里揣着一整夜奔劳辛苦换来的２００元钱欢欣雀跃，觉得人生可以期待的女生？
　　心里破口大骂的当儿，吸气，微笑，“您可以跟着我去看的。”事实上，就算是坐台的女生，经常一整晚也只是坐在一边当摆设而已。
　　“我们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投入太多精力。”女人拒绝。
　　“那么，您既不相信我的话，也不愿意切实求证？”
　　她默认。
　　我笑了，这回是真的。
　　“如果你实在困难，拿出打工的劲头争取奖学金不是很好，一等有８０００块。”她利诱。
　　“如果我打工，我确信自己可以挣到某个数目的金钱。如果学习是为了挣奖学金，一是会很功利痛苦，二是很可能挣不到。”我看着她说，“没准儿的事，我提不起劲为它努力。”
　　而且，如果我能够通过别人无法获得的工作很好地解决自己生活的问题，奖学金就少了一个竞争者，那些只能靠它的人得到它的机会就多了一个。
　　多渠道解决大学生读书问题，不是很好吗？
　　我并没有做任何不名誉的事，通过勤奋劳动收获颇丰，即使是以最高道德来衡量，我对自己很满意。
　　这时的我，还持着对主流价值导向的认可和肯定，为自己设置种种禁区。
　　可是这无法改变一个粗暴而僵硬的命令。
　　“你名义上在学校，夜不归宿，万一发生什么事，学校要负责的。”
　　“我穿的很破烂，头发故意弄乱，而且只走有道路监控设施的主路，网吧里都是附近务工的年轻人，环境比较安全。”
　　“可是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
　　“我可以签免责状。”
　　“那是无效的。”
　　镜片后，她的目光很冰冷。
　　我明白了，他们并不真正担心万一我被□□谋杀撞死，或者遭遇其他厄运会如何凄惨，他们真正担心的只是，我出事会连累学校名誉，增添学校负担。
　　他们当然更不会担心一个女生大学期间一直无法回家、不工作就没有饭吃的问题。
　　而我，为了获得社会认可的文凭，每年要缴纳５０００元的学费，提供学校运行资金的极小一部分。
　　现在，她使出杀手锏，辞职，既往不咎，不辞职，停学一年，即刻付清助学贷款。
　　在学业上十几年来我一直还算顺风顺水，经不住这看起来颇严厉的警告恐吓，产生了近乎无力的畏惧，做出了一个后来让我后悔万分的决定。
　　我，辞掉了这份工作。
　　一边讨价还价，把真正辞工的时间推到５月中旬。
　　于是尽管在权衡不下的时候被迫作出决定，心情极为不爽，可存折上相当漂亮的五位数存款还是起了明显的安慰作用。
　　拿着钱，思量，咱也有点钱了，要不炒炒股练练手？别，别，别，这点儿血汗钱可禁不起折腾。要不存定期？也算了吧，万一有急用取不出来攒钱的初衷岂不白费？要不上淘宝开服装店？对服装有研究吗，知道市场走向利润百分比吗？
　　思来想去，还是先存着保险。
　　活了２０年才发现，自己的赚钱能力真是好可怜好可怜。
　　不过短时间内，这不会影响我的好心情。
　　严晓川已经可以去ＨＫ开个人演唱会，万众期待的舞台前，造型百变的男生腾挪旋转，引吭高歌，火辣动感的舞蹈引爆在场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每一根腼腆矜持的神经。
　　他红了，大红，紫红，毋庸置疑，财源广进，前途无量的。
　　而我，还有漫长修真路要走的大女生一枚，要为他衷心鼓掌。
　　地铁上断腿的老太拄着拐杖乞讨，身边乘客回避的间隙，我伸出了自己的手。
　　十元人民币，买一个老人片刻的安心。
　　在财富的流动转移中，愿我从此刻做一个积极的传递者，让它们走向应该到达的地方。
　　愿我衰老的那一天，断腿老太们都能过上合理需求得到满足的体面生活。
　　骄阳下夏风吹拂，鼓起希望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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