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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伍
那九岁的孩子站在石柜边上,还没石板高。他肤色苍白得像雪,眼睛却很亮。幽都中人从没有过这样明亮的眼睛。龙渊族长想起书上说的那颗最明亮的星辰,大约,就和这孩子眼中的光芒差不多。
天狼。
脑中冒出这个词的时候他却打了个寒战。
天狼。
主武力,凶煞。
他努力将脑中不祥之感驱逐出去,定了定神,这才又对风广陌笑道:“你这娃儿年纪小,心气倒高。龙渊部族与女娲部族这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上去,都未成功,你又凭什么能成功?”
“我……”风广陌想说我和你们都不一样,你们不能出去,可是我可以。然而想到母亲再三叮嘱的话,又不甘愿地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龙渊族长却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告诉你倒也不是不可。娃儿你过来。”
他将风广陌拉到桌旁,抱到膝上,用指尖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七个名字,又很快擦去了。
“这是什么?”风广陌问。
“这是龙渊部族的七把神兵利器。”龙源族长说,“若是能将这七把剑找到,也许倒也可和伏羲一搏。”
“这就是你们说的,由娘娘保管的剑?如果就在娘娘那儿,为什么娘娘不带我们杀上去?”风广陌连连问道。
龙渊族长冷哼一声,答道:“你为何不去问你那娘娘。”
风广陌黯然低下头,心想等回到了女娲部族,一定要找父亲问个清楚。
之后,两位老人将风广陌送了回去。
苦苦熬过剩下两天,幽都巫咸如期前来,将风广陌与静澜领了回去。临行时,姜氏老人同龙源族长一起将三人送至传送阵法那处。眼见那三人即将离去,龙渊族长突然问道:“巫咸大人,龙渊与女娲部族,何时重见天日。”
风广陌分明感觉到父亲的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却见他不动声色,侧头答道:“大神自有分寸。”然后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传送阵中。
巫咸先将静澜送回家,才又领着风广陌向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过去。少有可以同父亲如此亲近的时候,风广陌忍不住抬头望了那男人一次又一次。却只见着了一个下巴,和被面具紧紧遮住的脸。
“爹,你不骂我?”风广陌小声问道。
巫咸顿了顿,嘴角冷硬的弧度似有微些柔软,却只是伸手揉了揉风广陌的头。
见着父亲似乎没有惩罚自己的意思,风广陌顿时来了精神,扯住了父亲的袖口:“爹,我问你件事好吗?”
“说。”
“龙渊部族的上古七剑,爹你知道在哪里吗?”
风广陌满怀期待地望着父亲,不料父亲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用重明的眼眸冷冷望着自己。
父亲,似乎是,生气了。
风广陌想着,忽而肩上一痛,便听父亲厉声问道:“谁告知你上古七剑之事。”
“……在,在龙渊那儿听来的……”风广陌怯怯答道。
巫咸望了他半晌,突然扯着风广陌的手大步向来时的路走去。
祭典已经结束,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巫咸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两人走得并不快,但是街边景致却像是风一样闪了过去,很快就到了部落边缘。再向外,就是断壁残垣,隔着结界,隐约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隐隐传来,如野兽怒号。
巫咸再三确认周围无人,却又布下了另一层结界,才说道:“上古七剑一事至关重要,你无须知道。”
“那是不是真的像族长爷爷说的那样,有了这七把剑,就能杀到上面去?”风广陌一阵失望,又不甘心地问道。
“这些同你并无关系。”巫咸皱眉望着自己自从外面回来了之后就十分不安分的儿子,冷冷答道,“娘娘自有安排。”
风广陌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剑不是都在娘娘手上,为什么娘娘不带我们杀上去,却要让女娲部族和龙渊部族一同受罪!”
他面上一痛,跌倒在地。
巫咸走上前来,低头望着风广陌坐在地上捂着泛红脸颊,却没有半点要安抚的模样。他看到那孩子满是愤怒和失望,些许是因为沾染的外面的热还未散去,那明亮的眸子灼烧得他心中疼痛。
然说出来的话仍是冷冰冰的:“风广陌,谁教给你质疑娘娘,如此胆大妄为。”
风广陌怒道:“娘娘手上明明有让幽都子民到外面去的法子,却不作为,还让娘抛弃了外面嫁到幽都来。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她又有何资格说自己仁爱?”
他吼得声嘶力竭,更是满腹委屈,却突然感觉到脚下地面震颤,晃得人站不住脚。巫咸不知何时拿出了法杖,冷冷地望着他。
“混账。”他口中缓缓吐出二字,面具上的重明阴阴放出青光。
随他话语声落,四堵墙壁平地而起,将风广陌围在正中。风广陌惊慌之余听到父亲冷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好生反省,三日之后我再放你出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
却听那孩子在石围栏中怒吼道:“我为什么要反省,我哪里错了?”
不愿再听,巫咸念了个咒法,将自己送回了娲皇神殿。
乍一现身,便见一灵女已在身边等候,说是娘娘有事,请巫咸大人上去商议。巫咸微微颔首,谢过灵女之后,便转身上了顶层。
从神殿底层走至顶层,须得经过一段漫长盘旋的长梯,一圈一圈环绕上去,像是漫长无尽的朝拜。巫咸不紧不慢地踩在上面,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陪着自己,一步步靠近那位大神。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有数十年了。
自从被遴选为十巫,便几乎没有离开过。在这里他接过前任巫咸的锦袍冠冕,一心一意侍奉那位大神,同另外九位同侪一起,为整个幽都奉献一切。然十年前,似乎有些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默然想着,前面却有人低笑一声,朗声叫道:“巫咸大人,您家那小娃儿,倒真是不让人省心。”
巫咸抬头望见漫长阶梯的顶端,刚从女娲大神居所出来的巫罗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心中略闪过一丝不快,巫咸颔首示意,又低头向上。
巫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错身而过之际,在他耳边低语道:“巫咸大人,可喜可贺。”
巫咸的步子顿了顿,一步迈进了眼前的巨门中。
帷幕高挂,垂于地面。遮去一切窥视女神的视线。
女娲居所中再无他人,十巫中其他八人不知去了何处,竟无一人在此值守。巫咸恭谨上前,缓缓对帷幕之后隐约晃动的身影行礼。
一声叹息。
“你对广陌竟那样心狠。”女娲温柔的斥责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有些疑问罢了。你好生同他说说,也就过去了,又何必将他关起来。”
巫咸低头,沉声说道:“顽劣不堪,非此手段不得。”
清风拂过,似有一双手从帷幕之后伸出,捧起了巫咸的脸。
“巫咸,风祁,这十年来,你在想些什么,却有些连吾都看不懂了。”
“风祁对娘娘,别无二心。”
女娲轻笑一声,又说:“广陌这孩子倒真是有趣……不知有一日若是真的当上了巫咸,又会是什么样子。”
巫咸指尖抽动,却终未握成拳。
女娲此时却突然沉默了。巫咸隐约感觉到一股锐利的目光透过帷幕,似在审视自己。他更为谦卑地低下头,面对着那位喜怒无常的女神。
忽而奇光顿起,狂风扬起厚重帷幕,又寸寸落下。巫咸后退几步,捂住面具,银质面具却在他掌中寸寸化为飞灰。巫咸捂住双眼,单膝跪倒。他只觉双眼剧痛,被那奇光灼伤,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东西。
“你不想广陌当上巫咸?嗯,风祁?”女娲柔声细语地说。
“不……”巫咸觉得似有液体自指缝中流出,滴在他撑地手背上,“为娘娘效命,是他的荣幸。”
他恍惚中看到那不过见过十几次面的妻子,她总是笑得极柔顺极温柔,无论何时见到,都是那个样子。她身上带着外面的味道,如光般灼热。他不懂,不懂娘娘为何将她带至幽都,也不知娘娘为何执着让广陌成为巫咸。
“你明知道广陌的性子,却还是这样对他。”女神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地说道,“风祁,你想他做什么?”
“风祁对娘娘从无二心!”听出那语气中狡如蛇蝎的狠毒,巫咸强忍着双目剧痛,大声说道。他深深地伏在地面上,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神殿中的沉静如一汪死水,忽而一阵轻柔的声音传来,缓缓上前,由远而近,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停下。
“我从不怀疑你,风祁。”他的女神轻声说道。
女娲低头挥手,凭空轻轻托起他满是鲜血的脸庞。
“你是不一样的。”
巫咸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然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大神对自己说:“巫咸,吾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她的声音敛去了方才的柔情,变得冷硬。
无法抗拒。
风广陌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手上燃起的幽蓝火光。左手顺着右手的指尖挨个点过去,便见细小的冰晶将火苗包裹住,落在他的掌心。晶莹剔透的冰中,一小团幽蓝火焰灼灼跳动,光华流溢。
他脚边已经堆了一堆这样的“石头”,围绕着他,像是天上摘下来的星。
幽都没有日夜轮转,无法计量三天究竟过去了多少。起初他还十分气愤,捶打着墙壁,希望有人能听见,劝父亲回来。后来喊累了才想到,就算是有人真的听见,也不会为他唤回父亲。
因为,父亲是巫咸,是神殿十巫,是不会错的。
所以他将自己关在这里,一定是对的。不会有人听自己喊的是什么,也不会有人去想想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女娲部族的人从不怀疑十巫,因为怀疑十巫意味着怀疑女娲大神,而怀疑女娲大神,意味着怀疑部族生的意义。
放弃了让父亲回来这个念头,风广陌又试图去听外面的声音。他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却只听到漫天狂风。这世界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向何去。
后来,他将头紧紧地埋在了膝盖上,小声啜泣了起来。
等到哭累了,剩下的也只有自己为自己找些事情做。
他试着在指尖燃起阴火,这花了他很长的时间才做到。起初火光只能出现在掌心,然后是食指,中指。直至右手的指尖都有一簇小小的火苗。等他将这玩意练得自如,却又觉得无聊。又试着左手用水系的术法,将它包裹起来。
练习这个东西十分消耗法力,风广陌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墙外突然有人轻敲石壁,然后便听静澜急促轻快地叫道:“广陌,你在里面么?”
“……”风广陌欣喜若狂地张口欲言,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得敲了敲墙,示意她自己就在里面。
“广陌,你怎么了?”静澜又问,“巫咸大人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我回家后,在你家门口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回来。去问了风伯母才知道你在这里……”
“广陌,你怎么不说话?”
“哦……你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应该没有力气说话了吧……”
外面的小女孩沉默了很久,久到风广陌以为她走了。半晌之后,才又听她小声说道:“广陌,你一个人在里面怕不怕,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如果好,你就敲一敲墙,如果不好,你就别动。”
他忍不住心想,这家伙,话还是这么多,真烦。手上却在石板上扣了扣。
外面的小女孩儿轻轻哼唱起幽都自古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稚嫩的童声吟着神秘的祝词,却有一种温暖的力量。
风广陌将手按在石壁上,闭紧了眼睛。
静澜,等我出去,也送你样东西吧。
巫咸远远地就看到了静澜,那小姑娘靠在石壁上,睡得正香。他唇边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俯身将静澜轻轻抱到了一边。小女孩嘟囔了几句梦话,却没有醒。巫咸弯着嘴角摇了摇头,又看向眼前的“牢房”。
“广陌,你可知错?”他站在墙外,沉声问道。
并无回答。
他微微皱眉,又问了一遍。却如石沉大海一般。他忍不住怀疑自己那个鬼灵精怪的儿子是不是用了什么法子逃走了,或者是故意不说话,让人担心。犹豫再三,他终于举起法杖,在一阵轰鸣声后,石壁烟消云散。
被这巨大的声音吵醒,静澜勉强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巫咸大人,广陌呢……?”问了许久不见回答,静澜仰头,却看到巫咸大人不知望着什么,不说话,也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静澜一下子就看到风广陌伏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她兴奋地跑了几步,却又呆住了。
他身边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幽蓝色的光,像是头顶忘川中的魂魄,忘了归乡的路。静澜静悄悄地走了过去,摸了摸风广陌的脸,惊呼了一声。
“巫咸大人,广陌的头好烫。”她将自己的手贴在那个男孩子滚烫的脸颊上,急得快要落泪。巫咸沉默上前,将手敷在风广陌头上试探了一会儿。望见静澜眼泪在眼圈里面打转,巫咸柔声说道:“没事,不用担心。”
静澜抿了嘴角,用力点了点头,有些粗鲁地将泪水擦去,又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的光团。
“这是什么?”她拾起一块,好奇地看了看,又递给了巫咸大人。巫咸凝神看了看,答道:“这是……”
这时,他怀中的风广陌却突然不安稳地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静澜一怔,一只滚烫的手便抓过了她的手,将什么东西塞在了她手里。她莫名看着风广陌,却见那男孩子的眼睛明亮清澈,温柔地望着自己。她低头,手上却也是一块那样的“石头”。
“给我的?”她试探着问。
风广陌点头,又扯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字。他写了一遍又一遍,静澜还是认不出。风广陌急了,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父亲按住了。
“星。”他的父亲替他解释道。
“星?”静澜迷惑了,“可是,星字不是这么写的……”
巫咸伸手盖住风广陌的眼睛,那孩子挣扎了一下,终于拗不过困倦,沉沉睡去。他身边的“星”于刹那纷纷破裂,迸射出蓝色的花火,分外好看。唯有静澜手中的那颗仍然安静地闪烁着光芒,柔和宁静的光映亮了她的眉眼。
那不是幽都的“星”。
是外面的“星”。
他在说:静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外面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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