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

　　陆
　　尹千觞脱下外衫，随手捡了块石头，将衣物缠在上面，用力丢到了树上。
　　三两只飞鸟被他惊扰，呀呀叫着扑棱进暮色。他甩开鞋子，跳进了溪水中，凉得一抖，又长长地舒了口气。静默许久，他解开亵衣，露出被层层包扎的胸口。
　　自那日匆忙离开琴川，欧阳少恭再未为他换过药，这伤似乎又更严重了些。尹千觞自岸边捡了根草棍，狠狠咬住，将绷带解开。血色的布条顺着溪流飘走，在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地中倒也不觉得刺目。狰狞、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外，包裹着伤口的绷带俨然已经与其化为一体。这被开明神兽利爪划破的伤，似从未有过愈合的迹象。尹千觞抓着绷带的末端，深深地吸了口气，手上猛得用力。
　　林子里静得过分。
　　丝丝血水于溪水中氤氲开来，很快化去。
　　尹千觞整个人浸在冰冷溪水中，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待剧痛过去，他吐出口中快要被咬断的树枝和木屑，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倒在岸边。
　　五六月份，正午时分天气闷热，早晚却湿冷。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没入黑暗之中，森森寒意如影随形地贴了上来。尹千觞凭空打了个寒颤，只觉手脚俱是沉重如铁，动弹不得。

　　不如就躺在这儿等死。
　　他突然想到。
　　嘿，若是被少恭找着了，指不定生不如死。
　　想到那人，他似又有了几分力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将还在流血的伤口胡乱裹了裹，
　　何况，一定要在他之前，找到晴雪。
　　几日之前，尹千觞便已经醒来，却不敢贸然离去，直到发现欧阳少恭的马车终日在山脚下打转，便笃定了他并无找到晴雪的法子，这才趁着少恭休息的时候匆匆逃走。

　　晴雪尚在人间，想来她并未回过幽都吧，既然如此，玉横应是也在。那日少恭在客栈见着了晴雪，大抵也是想到了这个，才说要同我一起去找。
　　按着胸腹间的伤口，尹千觞咬牙切齿地想着。
　　……晴雪万万不会将玉横交给他，而少恭又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玉横。
　　想到那两人相遇的后果，尹千觞只觉一口腥甜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回令人胸口发闷。
　　事已至此，他不知为何，有些后悔救那人。
　　若是不救……
　　甩开纷乱思绪，尹千觞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一晃已是四月十五。独孤非与杨风自城外回来时，解衡正收拾着火锅摊，俨然是已要打烊了。
　　“哟，两位回来了？”解衡见着二人，十分热络地招呼着，手脚麻利地又摆开一张桌子，端上火锅汤料。天色昏暗，街上已再无其他行人，解衡满脸堆笑招呼两位客人时却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赤羽的任务……”
　　独孤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缓缓按在桌上。
　　杨风却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夹了一大块肉丢到尚未沸腾的锅中，便只盯着肉看了。
　　解衡长叹一声，颓然坐在两人对面：“这赤羽任务若是无法完成，二位……”
　　……只怕是要一死谢罪啊。
　　他看着那两人满脸肃穆神色，被烧热的碳扭曲了，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笑，终是未忍心将这句话说出来。自三年前卓云飞为情而死，千红阁掌门销声匿迹，影煞少了主心骨又少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帮手，江湖威望便是一落千丈。一月前，有人拿了罕见的赤羽，下了重金请影煞两大高手出马，只为寻得一人。独孤非与杨风两人觉着这是重振雄风的大好机会，便揽了下来。
　　谁知，一月期近，却还是没找到债主。
　　月色秀美，然江水之声滔滔而去，猿声哀鸣连绵不绝，兼之猎猎风声，纵炭火暖人，解衡心中却仍透出几分寒来。
　　难道影煞竟要就此，泯然于世了？
　　独孤非却突然笑了：“我这个人运气向来很好。”
　　“若是好，怎不见你遇上那姑娘。”杨风忍不住讽刺道。
　　独孤非正色答道：“若是随意走在路上，那便不是运气好了。只有逢凶化吉，于大苦大难中喜从天降，大干大旱中甘霖广播，这才算得上是好运气。”
　　“离四月十六尚有两个时辰，也许那姑娘真会从天而降吧。”解衡摇头苦笑，抹了抹眼睛。
　　独孤非拍了拍杨风的肩膀。
　　杨风无可奈何的抬头，正想呵斥他几句，看到那自街道尽头缓缓走来的身影，却有些说不动话了。

　　那身着异服、身背赤色长剑的明丽少女，哼着莫名却十分动听的歌儿，轻快地数着脚下的青石板走来。她抬头见着街边的火锅摊还有两位客人在，抚着胸口笑着自言自语道：“呼，好险，我还担心晚上会饿肚子。居然还有人在，真是太好了。”
　　她快步走到桌边，看到那三人都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要来吃白食的，我会给钱。”见那三人仍是一脸茫然，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做错了事儿的小女孩儿一样，扭捏说道：“只是，这儿只有一张桌子了，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
　　独孤非缓缓点头，说道：“同是无家可归之人，有何不可。”
　　少女连连点头，笑道：“还是这位大哥爽快。”说着解下身上的赤色长剑，轻轻放在了一侧。她拍了拍剑脊，柔声说道：“苏苏，你累了吗？我们今日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杨风与独孤非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心软。
　　杨风轻咳一声：“敢问姑娘芳名。”
　　“在下风晴雪。”少女微微抱拳，答得甚是爽朗。她长相甜美，举止大方，英姿飒爽又略带小女儿娇羞，着实令那两人心生好感。三男一女围在同一张桌上吃着火锅，月圆夜，月色被炭火烘烤得温暖惑人，如酽醇美酒，令人沉醉。解衡甚至拿出一小盅酒，说要请这无家可归的浪子游侠同饮一杯，聊以慰藉。
　　少女皱眉看着放在面前清洌洌的酒浆，展颜一笑：“……我不喝。”
　　“江湖儿女多豪爽，不过是一杯酒，姑娘便不要客气了。”解衡笑眯眯地说，却暗中握拳，流了一身冷汗。
　　“不是不给几位大哥面子。”风晴雪赧然笑道，“……只是，族中规矩，即使游荡在外，也不敢忘记。”

　　独孤非与杨风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解衡长叹一口气，摇头说道：“……姑娘倒真是辜负了在下一番好意……”

　　一柄剑、一把刀，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出鞘，如划破黑夜的霹雳，向风晴雪头上闪去！

　　风声似越发凄厉。

　　解衡说：“如果你喝了我的酒，倒也不必受刀剑之伤的苦。影煞之人并非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独孤非进，杨风退，一来一去，将风晴雪困在两人之间。少女匆忙得连拿出武器的闲暇都无，只得凭着灵巧身手在两人的刀光剑影之中躲闪，却是险象环生。一招猝不及防，便被杨风挑断了发带，一头黑发散落下来。

　　解衡说：“……只可惜，赤羽的任务，影煞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

　　自三人动手到结束，他只说了三句话两个字。并不是不想说，而是已经无法开口。
　　一柄巨剑悄无声息地刺穿他的胸口，解衡抓住刺透胸口似凭空出现的剑刃，生命最后两个字随着鲜血喷吐而出：“快逃……！”
　　解衡身体缓缓倒下，双目中俱是惊疑神色，临至死亡仍不甘心地努力扭头去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却什么都未看到。
　　在他扭头瞬间，那人已经闪至混战的三人之中，横劈、纵挑。
　　玄铁重剑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挥舞起来似挥毫般自如。
　　风晴雪目瞪口呆看着那人，手腕上突然一紧，听得一声清叱：“走！”她欲开口，却见那人手中飞快捏诀，低语了几句，自己周身流转的灵力便顷刻空空如也。眼前一花，已被那人用腾翔之术带至空中。
　　独孤非与杨风的尸体，此时方才缓缓栽倒在地。
　　月圆如斯，桌上放着的火锅仍冒着腾腾热气。方才合桌共享寂寥的四人，却有三个已经倒在地上。
　　成了这人间与忘川最近之处的，孤魂野鬼。

　　风晴雪无措地看着前方那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人，几番欲开口却又生生吞下。两人脚底踩到坚实地面，那人才放了手，转身默默地看着她。
　　两侧是陡峭参天的石壁，两人站在悬崖底部突兀的石头上，脚下便是湍急冰冷的江水，哗哗流过，从彼岸到此途，从阴间到人世。风声萧萧，江水激流。风广陌的脸被月色勾勒得十分清晰，虽疲倦沧桑，却目光灼灼。消了尹千觞浪荡的笑，他紧抿的嘴角却让风晴雪觉得十分亲近。
　　望着那熟悉如斯的容颜，风晴雪很快红了眼眶，哽咽说道：“大哥……”
　　尹千觞并未开口，只是皱眉，上下打量着她。风晴雪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大哥，你……还活着？”
　　少女清丽的容颜挂着泪珠，在月色下楚楚动人得令人不忍开口斥责，尹千觞收下心中疑虑，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泪水，低声答道：“嗯。”风晴雪抓着他的手，握了又握，甚至贴在冰冷脸颊上去试探温度，确认眼前的人是人非鬼之后，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喃喃说道：“哥……我以为……我以为你在蓬莱……”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我就知道哥哥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那时候在幽都，婆婆跟我说哥哥可能回不来了，我就不信。”
　　“……因为大哥答应过我……”
　　“那时候哥哥说得那么认真，说要留下来陪少恭，晴雪不敢阻止……大哥要陪着少恭，苏苏又……”
　　说起百里屠苏，风晴雪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哥……”她开口叫道，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尹千觞默默将她揽入怀中，如年少时候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头。风晴雪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这种熟悉却又令人心酸的亲密，让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记得幼时每次归家要返回神殿的时候，晴雪总是如此，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扯着衣服不肯让她离开。
　　却不想十多年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暗中轻叹一声，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一沉，连手脚都冰冷沉重了许多。
　　终于，晴雪擦了擦眼角，十分羞涩地后退了几步，扯着衣角小声说道：“……大哥不要笑话我，原本十二年前大哥离开的时候，晴雪就发誓不再哭，让大哥担心。只是这些年……”
　　尹千觞笑了笑，原本想好的托词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讪讪地说：“我懂，我懂。”
　　两人沉默许久，却俱是无言。
　　“大哥你……想好了，要回幽都？”终于，风晴雪试探问道。
　　“不，不是。”尹千觞不假思索地答道。
　　风晴雪神色黯然，低声说道：“……也是，人间这么好，大哥不想回去也是应当的……只是婆婆一直很想念大哥，大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不好么。”
　　尹千觞苦笑一声，暗想若是自己真的回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来，妹子你实在是太过单纯了。风晴雪抿着嘴角，不知在想些什么。尹千觞踌躇许久，终于问道：“晴雪，尹大哥问你一件事。”
　　听到尹大哥三个字，风晴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却终是柔顺地点了点头，说：“……大哥你问。”

　　而后她看到月色之下，那人眼睛黑亮真挚，却藏着些许急切地问——
　　——“晴雪，玉横可还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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