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

　　察觉到有人潜伏在洞外，尹千觞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让人看见少恭。
　　若是青玉坛弟子，自然不必说；若是天墉城的人，看到少恭的道袍，只怕也会横生事端。于是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就那么一拳打了过去，然后自己拎着剑闯出了山洞。

　　习惯了黑暗，冷不丁的看到雪地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晕眩。耳边听到有利刃破风之声，尹千觞起手一挡，将那人挥了出去。
　　“来者何人！”他勉强睁眼，欲看清眼前的身影模糊的几人，厉声问道。
　　那些人却不说话，只是冷笑一声，领头的略一挥手，几条人影便向着尹千觞冲了过去。尹千觞勾了嘴角，忽而重剑一扫，扬起一片积雪。那几人唯恐有异，身形急停。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继而胸口一痛，便倒了下去。
　　被扬起的雪这才慢慢落地，尹千觞已经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倨傲看着剩下的人。
　　“青玉坛的？”他微微扬了嘴角，“也算是老朋友了。你们这次倒是勤快，一路追到了这里。”
　　那为首素衣长发的青玉坛弟子目光凌厉地看着他，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伸出了手说：“拿来。”
　　“什么？”尹千觞擦了擦鼻子，明知故问。
　　“玉横。”
　　尹千觞大笑，摇着手指说道：“小哥儿你真是会说笑，玉横是你们青玉坛的宝物，怎么会在我手上。”他嘴上说着，却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并没看到少恭，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青玉坛弟子疾言厉色：“玉横不在青玉坛上，不在丹芷长老身上，你说会在哪里。”
　　“哎哟，我又不是帮你们看东西的。”尹千觞无赖说道，“丢了什么都要向我来要，我可是要忙不过来了。”
　　他拄着重剑，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青玉坛弟子。这几人中有不少都是与他几番交手，而今被他这么看着，便想起了前几次被打得灰头土脸的样子，神色间不由得生了几分畏惧，讪讪向后退去。
　　十几人对着一个，竟一时间僵持不下。
　　此时已是暮色将散，残阳如血。苍茫雪山也被镀上了一层温婉面纱，含情脉脉。尹千觞看着那几人似乎并无离意，心中有些着急。暗中叹气，他缓缓拔剑，纵身跃起。
　　青玉坛为首那人突然扬了嘴角，尹千觞看着了，心中一震，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尖利哨音，抬头看到一张巨网劈头盖脸地覆了上来。

　　“破！”

　　却见一道明黄符纸自洞中飞出，附于网上，登时柔韧绳索僵成一团，被尹千觞生生击碎。众人正瞠目结舌之际，却听一声风鸣，胸口一阵，便被齐齐击飞了出去。几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了许久，都没气了。
　　尹千觞愣了愣，扭头看到欧阳少恭惨白了一张脸从洞中走出，不由说道：“少恭……”
　　“我此番下山乃是向掌门报备前往南疆寻仙草，切勿让他们知道我来了这里。”欧阳少恭气息有些不稳，抬头看到尹千觞默默地看着自己，摇头说道，“不必担心，并无大碍。”
　　尹千觞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听到他这么说，便只好闭了嘴，叹了口气。
　　“回去吧。”欧阳少恭将玉横小心收入怀中。那原本白璧一般的物什此刻隐约有模糊黑影缭绕盘旋于其中，有些诡谲恐怖。尹千觞不由问道：“你……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么。”
　　欧阳少恭冷着一张脸茫然摇头，唇边勾了一丝勉强的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心中替他觉得难受，尹千觞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的声音，他两人猛然回头，却见一青玉坛弟子纵身跃起，背向他们发足狂奔。像是用了什么术法，跑得如野兽一般，极快，转眼间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欧阳少恭心底一沉，正待施法，却见尹千觞挥起重剑，狠狠地将夹铁甩了过去。
　　“……”眼看着那个人跌倒在地，欧阳少恭忍不住侧目望着尹千觞。被看着的人正按着自己的肩膀，脸上微露痛苦神色。察觉到他的视线，尹千觞扭了头望着他，咧嘴一笑。
　　“去看看。”尹千觞替他说道，“若是还有人没死透，泄了密就不好了。”
　　而后两人便又将几人尸体检查了一番，直至确认所有人的尸体都已凉透，才下山去。

　　回到客栈，时为深夜，两人都已倦极，又各自心事重重，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深夜的寂静像是一把磨人发狂的钝刀，心乱如麻者被切割着纷乱思绪，便更觉得涩涩的疼痛。
　　欧阳少恭在床上躺了许久，却只觉得无比烦躁，忍不住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喝了下去，才稍微觉得镇静了些。
　　他忍不住不去想镜灵所说的话，可是越想便越觉得乱。他曾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经营那个愿望，而今却觉得一切都被打乱了。之前的计划太过漫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什么什么变故，却又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胸口隐约觉得发闷，他索性穿戴整齐，打算去院子里面走走。
　　一推开门，便看着了那个熟悉的身体坐在台阶上，背对着自己。
　　他不由得愣住了。
　　“千觞你……这么晚不睡，坐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扭头看着是他，举了举怀中的酒坛，神色间并无惊讶，只是笑道：“睡不着，少恭若是也睡不着，便来陪我坐坐吧。”
　　心思玲珑如欧阳少恭，转念间便明白了他此举的用意。三分讶异三分感动四分暖意涌上心头，他唇边忍不住勾了一个近乎无奈的笑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入冬了，这昆仑山脚的夜晚寒意逼人，微风吹过，冷得像是刀子，刀刀划过人脸。尹千觞大约是已经喝了不少酒，是以身上透出微微暖意酒香，靠在他身边倒也不觉得冷。

　　这些日子，便是经常如此。
　　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房间中各做各事。尹千觞喝酒，欧阳少恭抚琴；或各持一卷书本寻一方安静角落读着。少有言语交流，却开始慢慢觉得若是一直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似乎也是不错。
　　即便寂静，即便少言，却知道这地方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心中便安静了下来。
　　如这天地浩渺，常觉寂寞无依，惶恐落寞。若是能有一人，想起他来便觉得宁和，就会觉得，纵是寂寞些，也是能接受的。

　　坐了许久之后，欧阳少恭终于幽幽叹息说道：“千觞想问什么，便问吧。”
　　“嗯？”尹千觞正在喝酒，听他这么说，有些惊异，“……我没什么想问，怎么了？”
　　欧阳少恭抿了唇角，低声问道：“怎么，今日在那山洞中听到的东西，千觞竟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倒是奇怪。”尹千觞坦然说道，“但是若是少恭不愿多说，也就算了。”
　　“……此话怎讲？”
　　“我只认得此刻坐在我身边的人。”他说，“我只知道你是欧阳少恭，你的过去是怎样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欧阳少恭唇边勾了一丝笑，被月光映着倒觉得有些凄厉。

　　“不知千觞对半魂之身有何看法……这具身体中的魂魄是拼凑起来的。”

　　“一半是一人的命魂四魄，一半是另一人的二魂三魄。”

　　“裂魂之痛，无以言说。但是我却不想就这样魂飞魄散，泯灭于人世……便寄居在这具身体之中。”

　　“过去曾有一段漫长岁月，活着活着便觉得迷惑。常常在想，我究竟是谁，魂归何处。”

　　“是这身体的主人，还是曾经的自己。总是会模糊忘记，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可是心中总有所想所思，与这世间格格不入，有悖常理。”

　　“后来才终于醒悟，所谓一人生命的延续，实为记忆，而非魂魄。即便命魂仍可轮回转世，可是那便是另一个人了。”

　　尹千觞默默听着，忽而缓缓说道：“轮回便是另一个人……因为并无记忆，并无牵绊……生在这世上的所有，都随魂魄消亡而散……”

　　“嗯，正是如此。从此坚定信念，终于明白自己是谁，想要的是什么……”欧阳少恭嘴角弯了一丝惨笑，喃喃说道，“这么久……才终于明白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这漫长千年，其中常有混沌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常有满怀悲愤痛不欲生的时候。可是到了后来，当对那些人的记忆都随着渡魂湮灭，唯一真切的便是对长琴的回忆……
　　是长琴，而非他人。

　　他望着朗朗月色，沉默着。身边的尹千觞也不说话，只是一口口喝着酒。
　　“……为什么不说话。”
　　尹千觞将酒坛抱在怀中，低了头笑。
　　“觉得，并没什么可说的。”尹千觞回了头，真诚望着他，“令我倾向相交的人，是你，并非他人。”
　　欧阳少恭默默望了他半晌，忽而从他怀中抢过酒坛，仰头痛饮。尹千觞一愣，便只看着那人仰了头，任凭酒水从唇边流下，浸湿了衣服。
　　“少恭……”他抓着他手腕，想抢回酒坛。欧阳少恭却一把将坛子又塞回到他怀中，擦了擦嘴，然后站了起来。

　　“此番前来……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不算是全无收获。”那身着明黄道袍的少年哑了嗓子，低声说道。酒有些烈，他苍白的脸上泛出微些红晕，冷清双眸被酒气蒸熏得十分明亮，如星子一般灿然。
　　尹千觞抬头默默看着他。
　　“……”欧阳少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笑道，“眼看，年关将近，回青玉坛已是来不及……千觞若是并无它事，便同我一起去江都瑾娘那里过年吧。”

　　“也不知千觞知不知道这些风俗……在这里，到了过年的时候，总是要和家人团聚的。欧阳家已凋零，寂桐那边又赶不回去……而千觞你一人孤身在外，想来也是寂寞。”他诚挚望着尹千觞，轻声说道，“却不知，千觞意下如何。”
　　尹千觞伸手去握他垂下的手，紧了紧。
　　“嗯，的确，若是这时候一人在外，想来会是十分寂寞……”他勾了嘴角，笑眯眯地说道，“……便多谢少恭的美意了。”
　　欧阳少恭微微颔首，不留痕迹地将手抽回，转身回房了。
　　便只剩尹千觞一人坐于庭中，对月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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