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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将军百战声名裂(上)
“为什么不杀我?”没想到,国平挟持着他退到了不远处一片树林里,让手下唐军士卒分散到四周警戒,林中只留下他们二人。
“头目,你一定是不得已的,对不对?”国平急切地逼视着他,想从那张冰冷绝丽的脸上找出某些证据。八重雪心头一暖,事到如今竟还有人肯信自己,但自己却只会连累他们。
一段僵持后,八重雪还是开口了,三言两语解释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当时什么都不该说的,以后回想起来,他后悔莫及。他向来高傲,极少表露脆弱,但偶尔的几次失控,到头来都害了别人。
“头目,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八重雪默然摇头,一功未成,如何可以?没有证据能说明他是诈降,就算回去也难逃军法处置。国平了然地一笑,神色几许悲哀无奈:“头目,那你回营不一样是送死?”
“那是我自己的事。” 八重雪的口吻里难得带了几分任性,他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处境,好像那是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很清楚这是绝境,进退皆是死,还赔上了名声。
国平眼神一暗,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头目,若今后能见到赫连,帮我带句话——”惊异于他看似毫无逻辑的话,八重雪不禁有一瞬间走神,结果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不!”国平的佩刀向颈间抹去,八重雪回过神来扑上去时,已经晚了。他在生自己的气,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出手这么快?
他看惯了红,或艳烈或张扬,或喜悦或冷酷,却不知有一天,这颜色会是如此入骨的悲怆。血洇染开来,模糊了最后几个字,和唇角温柔而悲哀的笑颜。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把那样残忍的话带给他?你要我怎么面对!
“那反复无常的家伙,不会又叛逃了吧?”“不打紧,依他现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不过是换了那边替我们收拾他。”天色向晚,八重雪还未回来,叛军帐中不禁议论纷纷。
寒风随着掀开的帐门灌进来,八重雪应声进帐。他脸上溅了几点血迹,更衬得神情艳丽冷寂。但他眉眼间透出的冷肃和杀气,令人不敢正视。
八重雪步子极缓,一步步走到李庭望面前,单膝跪下,仰起头来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敌将——首级在此!”
那种凛冽,似乎把帐中的气氛都冰封了,许久没有人说话。
回到自己帐中后,八重雪把能找到的酒都拿了出来。军旅之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酒很苦,却刚好符合他的心境。
真是自找苦吃,他想笑。之前在长安时,“玉京春”里的上品佳酿,他都只不过是浅尝辄止,没想到会落到要用这等苦酒把自己灌醉的一天。他此时无比希望,自己像传闻中一般沾酒就醉——他知道这是逃避,但还是懦弱了一次,想让自己有片刻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
玉京春。金吾卫那群人一起喝酒喧哗时,他只是冷淡地看,从不跟着掺和。那般不知愁滋味的年少轻狂,那般纯粹无杂质的快乐,都是他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但也不羡慕。他当时只是埋怨手下太吵闹,现在想来,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虽然教训起下属来从不留情,但旁人也知道,金吾卫上将军最是护短,若有人胆敢伤到金吾卫的人,八重雪头一个不会善罢甘休。
他神色迷蒙起来,始终站在他身后半步的橘的聒噪,端华一头如火焰般张扬的红发,韦七散漫不羁的笑意,沈熊猫惹了乱子后不好意思连连道歉的狼狈相,云封三郎温润的文人气质,还有……国平和赫连并肩而立的身影。出了如今这样的事,这群总有本事给他找麻烦然后被他罚的家伙,这群可以一起胡闹也可以正经分担事情的家伙,这群曾经发过誓要生死与共的家伙,还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样的绮梦,是他自己亲手撕碎的。金吾卫永远都凑不齐了,就算能回长安,就算盛世再来,就算还能在“玉京春”共饮,空着的那个座位,也不会有人来填补。
突如其来的伤害,刚开始时都只是麻木,好像感觉到痛的人不是自己。一点点回想时,悲怆才如刺骨冰水,慢慢没顶,让人几乎窒息。
酒已喝掉大半坛,很可笑,他却还没有多少醉意。八重雪本能饮酒,但他不敢。除非练到醉了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舌头,不然太危险。但若是真到了那种修为,也就没意思了。
能和他一起饮酒的,只有师夜光。当年他们两人独处时,说话毫不顾忌,互相攒下的把柄,只怕都有一大堆了。如此一来索性更加不必防备,再怎么离谱出格的举动也不用担心。这种奇怪的信任,也是这两个性子别扭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最接近温柔的东西。就算是后来反目,之前积累下的默契,还是没有改变过。
冠盖满京华,而他们两人都是立于繁华之外的旁观者,一身孤清。
师夜光,想到这个名字,竟没有想象中的心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寒的绝望。经过今日之事,八重雪刚下的要与师夜光开诚相见的决心,又被他自己无情地压下去了。他这个毁了别人幸福的人,有什么资格自己幸福?他本来就不该活着的。
他已经是个罪人了,像他这样的罪人,怎么可能轻易得到真正的安宁?
面前案上放着国平的佩刀,上面血迹尚未干透。八重雪无意识地伸出手,直接握上刀刃。他握得很用力,血从手心里一点点渗出来,滴落到地上。但心里反而好过了些,像是噬心的焦痛被分了些许到了手上,清冷的痛觉让他知道,自己还醒着。
国平的死,把八重雪从投降以来就陷入的“梦游状态”中拉了出来。他的动摇,迷惑,软弱,也都在这一日被一同埋葬。他开始认真地想,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若还这样消沉下去,只会害更多的人。
国平等于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八重雪的命。这也是为了成全他。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代价未必能换来相应的东西。他已经彻底回不去了,一将功未成,万骨已枯。
他冷冷一笑,八重雪,你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已经付过了代价,如果拿不到回报,你对不起的人又多了一个。不,两个。
赫连燕燕,在金吾卫时一直是个让他省心的孩子。他不忍心打碎赫连的纯真,但如今看来,不可能了。
“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唐军营地里,韦七急得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他把国平的死讯告诉赫连燕燕后,都过去好半天了,赫连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一滴眼泪都没有,由不得他不心慌。
赫连还是不能相信,那人就这么死了,回不来了。他以前那么讨厌的烟味,也闻不到了。
还记得出征前那几日,金吾卫里的人拉了他到乐游原去散心。也算是辞行吧,承平时看惯了的景致,此时看在眼里,却带了几分诀别的意味。
立在高处,任风吹过脸颊,虽然感觉肃杀,却也在心头激起莫名的豪情与担当。男儿生逢用武之时,当纵横沙场,方不负此生!
“我们这些人,以前也是无心无思的时候多,现在想想,干了不少荒唐事。这下子真到了上战场的时候,不说别的,单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要多杀几个叛贼,就算是给自己求个尽心,安心……”国平极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语气也不似平日玩笑轻狂。
他话音刚落,韦七就接了上来:“喂喂,你这话要是给朝中那些大人们听了去,又该笑了……依他们看,金吾卫这种纨绔子弟,什么时候也学得满口大话口是心非起来了?”
一众大笑,国平却窘得很。赫连嗔怪地瞪了韦七一眼,心里却有种奇怪的释怀。他极力不让自己去在意国平话里的不祥之感,且不论家国天下,只求君能平安。
没想到,国平的那句话,终究一语成谶。
“放心,我没事……”赫连终于开口了,韦七也松了一口气。赫连的声音还和往日一样圆润,但没有了那种活泼跳跃的感觉,沉寂了许多。
“我之前好傻……”他把头埋在膝盖上,看不见表情,声音也闷闷的。韦七不禁为他感觉难过,这个青涩少年,虽是武将却总不想动刀剑,在金吾卫时就只领了长史的闲职不说,就算现在到了军前,也还是宁愿处理烦死人的粮草、文书之类的事情,而不是上阵杀敌。
赫连始终是最纯真无辜的那一个。他什么错都没有,但不管是宵禁那年贺兰之事,还是这次国平之死,总是他被伤得最深最重。
赫连突然抬起头,语气里带了从没见过的冷硬狠绝:“他的仇,我自然要报,我要——杀了杀他的人,亲手。”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里面却没有泪水。他眼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碎片凌厉伤人,但还闪着和以往一样明澈的光。
韦七一下子想起什么来似的,当即泄了气:“你可别急——杀他的人,听说是……头目……”
他沮丧地发现,连听到死讯时也没有的惶惑和挫败感,在那张还没退尽少年稚气的脸上蔓延开来。赫连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分外无助。
韦七突然感觉不忍。这又是一个学会了恨的人,赫连要承担的,不仅是所爱之人的死那么简单,还有曾经相信过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的绝望。乱世的残忍,就在于拔苗助长,无论在哪一边,又有多少人的梦想被轻易打碎,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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