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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看白刃血纷纷(下)
接下来的几日里,似是知道城中窘况,叛军攻城越发猛烈。并不是无休止的进攻,但守城一方还是要无时无刻绷紧神经,提防着下一波攻势的到来。这种焦灼的等待、不可预测的危险、对前路毫无把握的焦虑,几乎要把人逼疯。
八重雪一直在城头指挥,没下过城墙。叛军攻城的间隙,他倚着城垛立在阴影里,闭上眼睛。从那日偶然记起黑衣银发的身影起,他一有空闲,就会想着那个人。
之前他一直试图把师夜光从记忆中抹去。他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要刻意去忘记时,就已经是在想着了。如今处境逼仄到极处时,他反而能放下那些嫌隙、猜疑与伤害,绝望地回味着短到可笑的无忧时光,以此与心头更形深重的不安对抗。
长安城中,只怕没几个人能看到,“国之太岁”师夜光,也有散漫甚至孩子气的一面。虽然要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情,司天台上下难免不眠不休地一通忙活,但在平日,他们却不必上朝,倒也落得清静。比起要风雨无阻巡夜的金吾卫,司天台绝对是闲差。
在那些他们还没有闹翻的日子里,银发的司天监有时会在休沐的日子一大早造访上将军府。好容易有机会不值夜班的上将军不情愿地从补眠中被吵醒,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但太岁总有本事把一脸愠色的上将军拐带出去。虽然八重雪每次都会想,以后一定不能再让这豆丁得逞,但真到了那家伙下次上门时,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他还是就这么跟着走了。好在那豆丁的胡闹还算有分寸,最远不过带着他跑到长安郊外的乐游原或曲江池,八重雪也就摇摇头,由他去。
无论是暮春还是初秋,只要是良辰美景,这类胜地一向游人如织。但他们两个从不用担心嘈杂,太岁略施小技造个结界出来,就不会有人冒冒失失地打扰他们。
师夜光有时会带酒出来。心情好的时候,八重雪也会抿上一口,然后用恼火的眼神盯着对面那人,太岁正笑得邪肆,玩味地欣赏着他颊上如水中桃花倒影般的红晕。
几杯酒下肚,师夜光也多话起来。真是自找苦吃,八重雪自嘲地想,身边没有了喋喋不休的橘,却又摊上这么个家伙,实在没完。
太岁不顾形象地枕在草地上,自言自语似的对他讲,在长安城里待烦了,想要归隐,正在想去哪里合适。终南山清幽,又离长安不远,似乎不错?
“那里都成‘终南捷径’了,你知不知道?不管是不是高人,跑到山里隐居几天,虚张声势,名气就能大上不少,好几个就是这么入朝为官的——你放着堂堂三品司天监不做,何必凑这热闹,抢那群人的饭碗?”他听得不耐烦,皱着眉泼那人冷水。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去江南怎么样?那里……” 师夜光又慵懒地拖长声音道,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八重雪打断了:“你想去自己去不就成了?!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邪魅一笑,促狭道:“因为要你——和我一起去呀……”话音刚落,就训练有素地躲到八重雪能够到的范围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瞬间变得很精彩的表情。
又被耍了……八重雪虽然心情恶劣,很想大打出手一番,但马上就泄了气——也只有这个家伙,能惹他生气还让他奈何不得。
对他来说,去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全天下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栖身之地而已,反正都不是家。只不知道那豆丁从哪里找来这么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回头想想,他反而有点难过,看起来活得恣肆任性的司天监,到头来也想逃,而且逃不掉。大明宫是个华美的囚笼,困住了他们所有人。
那些日子实在太短。后来,第一坊出事,太子李瑛被废赐死。他们在这两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彼此都不能原谅,也都不会低头去辩解,或向对方要一个解释。没有及时解开的心结,越结越大,最后成了不能碰触的伤口,放不开,丢不下。这般单薄的情分,要酝酿不容易,要摧毁,却分外简单。
脸上笑意敛去,八重雪心头一阵酸涩。师夜光太擅长粘人,对不少人都会作出亲密得过分的姿态,这虽然时常令人恼火,但很难真正生他的气。而且一来二去,若习惯了他的“冒犯”,不知不觉间就对他敞开了内心的防备。
离节庆还有好些日子,师夜光就会托碰到的金吾卫,祝他好。他表面上不当回事冷嘲热讽,其实不是不在乎的,只是怎么好意思理睬?他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也许那人只是随口一句戏言,自己却都珍而重之地记下来,真是不公平。
这种无聊的猜心游戏,承平时没什么,如今这般朝不保夕的时候看来,实在是奢侈荒唐。
“八重将军,你这边如何?”清朗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惊醒。是领头守城的文官崔远道,几日前人心动荡时,正是他站出来,稳住了局面。
文弱的青年,一双手怎么看都更适合握笔,而不是刀剑。然而如今的战局,却把他推上了这个位置。八重雪兵败退入颍川时,他就已是守城的主帅。大乱之时,什么官位尊卑,从前职掌,早就可以不计。
崔远道刚担起守城之责时,不少人暗地里对他很是怀疑。毕竟他战前只是四品文官,又是前朝奸臣之后,自然令人不齿。但没过多久,城中人都心服口服:守城时他身先士卒,面对叛军时又奇谋百出,没让他们在颍川城下占到半分便宜。后来八重雪入城后,两人一文一武配合也默契,实在让人无从指摘。
八重雪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和他一样几日没下城墙,年轻文官满面尘烟,眼里全是血丝。对文臣而言,这般军旅自然更加难熬。“关键是粮草。若断了粮,再怎么样都守不住。”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
“时机合适,看下能不能出城……”话没说完,就被崔远道打断了:“不行!”
八重雪一惊,但没有生气。颍川城背后就是富饶的江淮,是天下命脉所在。他们多守一日,能多保住一日身后的半壁锦绣河山,对大局来说胜算就多一分。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可困守孤城,是必死之局,他就算不顾惜自己性命,怎能忍心把城中百姓军士都推入绝境?
“别人逃得,我也逃不得!”崔远道似是发了狠,眼下两片乌青更显得浓重。“奸臣之后,凭什么一定要是奸臣……”
看似大公之举,原来竟也是有私心的。八重雪突然想质问他:为了洗雪自家的污名,你凭什么拉上一城人陪葬?
所谓忠义,是最好的理由,背后不知掩去了多少惨烈不堪。一般是执念而已,只不过若谁的更强,就能碾碎别人的愿望。纵然他历尽血腥杀戮,对这些早已看得寒凉,到头来,还是会有不忍的。
他自问从来不是愚忠的人。他们此刻的苦苦撑持血泪交流,后世看来,不过是青史上短短几行字,冰冷枯干。后世的人看到的只是最后的结局,那个他们还不知道的结局,而他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能感到的只是切实的痛苦或喜悦。可是没有人会关心这个。
回过神来,崔远道几乎是哀求般望着他:“就算弃城,城中百姓也未必能保全。但身后的江淮,却是万万保不住了……”
八重雪还是苦笑着答应了。这种时候,公心私欲早已缠结在一起,搞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搞清楚。既然决定死守,那就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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