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

　　他们谁都没有看见，重重宫墙飞檐后，城楼的一角，师夜光正远远向这边望过来。接近于温柔的神情，却只会流露在八重雪看不到的地方。两人对面时，他自然会现出本相，又变回那个死皮赖脸让人无奈的家伙，八重雪口中的“死豆丁”。
　　一阵风吹过，这个季节的风，竟还带着莫名的寒意。师夜光肩头微微一颤，自己什么时候这么不中用了，不就是前日跪了一个多时辰吗？
　　就算端华不找上门来，这个忙他也必然要帮，但他不会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端华的脾气他知道，一直没能改了不知轻重、口无遮拦的毛病。如果当时便答应了他，这小子在金吾卫里宣扬出去，只会坏事。皇帝耳目众多，一旦知道了金吾卫与司天台暗地里的“串联”，犯了朝臣结党的大忌，不仅救不下八重雪，还必然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在这种暗流汹涌的险恶时期，他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只有当面故意强硬拒绝，才能给双方都留下辩解的余地。君子善避嫌疑，善处于危难之间。他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君子，这个道理却还是懂的。
　　端华负气离开后，银发的司天监当即造访了中书令李林甫的府邸。他自己出面为八重雪求情，断断不合适，只能兵行险招，试一下这条“釜底抽薪”之计了。
　　“师大人，稀客呀。”李林甫眯着眼，似笑非笑。对这个“口蜜腹剑”、陷害过许多重臣的宰相，朝中大小官员无不畏惧有加，而师夜光还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散漫样子，举止看似随意不羁，却挑不出半分越礼之处。
　　宾主都是心思玲珑之人，几句寒暄之后，师夜光当即切入正题：“前几日三庶人谋反一事，牵连之人太多。在下冒昧，可否请李大人进言，对从犯网开一面？”
　　饶是见多了朝中的怪事，李林甫还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司天监，什么时候变得爱管闲事了？他手里摆弄着茶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师大人是说，那位上将军？”
　　师夜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既然那边经此打击，已是群龙无首，李大人不必除恶务尽，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对大人的宏图有什么威胁。”聪明人之间不必拐弯抹角，把话说明白，双方都落得轻松。
　　来之前他就想过了，李林甫是这一阴谋的主谋，而他背后是武惠妃。前朝后宫联手，费尽心思编织的这张大网，就是为了除去太子李瑛，为武惠妃的爱子寿王清除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碍。太子已死，他们就去了一大心病，那些太子余党在他们眼里实在算不得像样的对手，轻轻放过一两个，也不是不可能。
　　“这次欠大人一个人情，他日若有机会，夜光必将补报。”他有自信，这个筹码足以打动对面那只高深莫测的老狐狸。目前朝局暗流涌动，几派势力各有算计，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稳操胜券。而司天监掌管传达天意，在局面危疑时，他的一句话分量有多重，可想而知。
　　片刻沉默，但师夜光已能猜到最后的结果。他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权臣，毫无畏惧退缩之态。李林甫挑了挑眉毛，缓缓开口：“师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只是你何必……”后半句话他咽住了，没有说下去。
　　师夜光只想冷笑。在外人看来，这一局，他实在输得狼狈，莫名其妙地连底线都输掉了。一向对政争若即若离，最擅长自保之术的司天监，终究守不住自己的矜持。可笑他背叛了本心，放弃了骄傲，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却什么都不会知道。
　　不动声色的李林甫，一定正在暗笑他痴。可这种只懂得计算利害的人，又能明白什么……或者说，是故意不想明白吧？
　　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没法再回头。主动将把柄交到对方手里，他等于失去了立场，在以后凶险莫测的倾轧中，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一直浅笑着旁观世间纷扰的司天监，如今却沦为旁人掌中的一枚棋子、伤人利刃，是手染鲜血背负恶名，还是被逼无奈以身犯险，都已经由不得他自己。太岁一直以能掌控自己的安危自诩，从此以后，却不能了。
　　“今日之事，事不传六耳，大人自然明白。”师夜光起身告辞，背影邪魅如旧，看去却带了说不出的萧瑟。
　　平白无故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李林甫自然得意，但他此时的心情，却混杂了些说不清楚的滋味。想不到，看起来孤高清冷无懈可击的师夜光，他的弱点，竟然是八重雪。
　　每个人都自有其弱点，一旦掌握了这个弱点，就可以让他们为己所用。李林甫能在朝中呼风唤雨，凭的就是这般洞察人心的手段，将他人感情作为利器，把玩于指间，不留一点怜悯。
　　银发的司天监比谁都清楚，与这样一个人做交易有多危险，他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可他别无选择。

　　师夜光跪在大明宫阶下，苦笑。都怪自己一时多嘴，还是忍不住在皇帝面前为八重雪求了句情，当即触了逆鳞，被罚长跪思过。
　　之前学的东西，都丢到哪里去了，竟然这样冒失？明明已经找到了更可靠的路子，却还是放不下心，完全是自找麻烦。真是关心则乱，他自嘲，自己都“明知故犯”了，以后还有什么资格拉下脸来对端华那小子说教……
　　跪得久了，汉白玉地面上的寒意如附骨之虫，一点点爬满全身。直到中书令李林甫进见，劝皇帝不要对太子余党株连太广，以免人心不稳，他才被顺便赦了起来。
　　这样的结果，完全在师夜光算计之中。解铃还须系铃人，“从轻处理余党”的进言，从事变的主谋李林甫口中说出，撇清了利害关系，比拜托旁人，不知要灵验多少倍。
　　皇帝的盛怒，其实早该猜到的。毕竟皇帝敲打过八重雪好几次，要他远离太子瑛，却还是闹成了今天这种谁都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信任有加的宠臣，却这般“屡教不改”，行迹近于背叛，皇帝一气之下要为难他，也没什么奇怪。
　　从轻发落，以观后效……诏书已经草拟出来了，内容不出太岁先前所料，李林甫虽说行事阴狠，却还称得上言而有信。自己的这一步险棋，总算是赌赢了。
　　八重雪，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双腿已经麻木，师夜光咬着唇，在地上暗暗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了起来，旋即恢复了邪魅散漫的老样子。还好，刚才那副狼狈相没有多少人看见，而今日之事，涉及政局隐秘，也不会外传。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牡丹狮子那次，相似的场景，他的立场却正好相反。当时受罚的端华，还有橘来接他回去，有一众金吾卫等着庆贺他“大难不死”。而自己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金吾卫的豺字装，一样是黑色，看去却是何等飞扬的少年意气，全然不像司天监身上黑衣这般萧索。那样纯粹无杂质的快乐，那样的年少轻狂交托生死，是自己从来不可能拥有的东西。然而他却为八重雪感觉庆幸，至少有他们在，八重雪就不会孤身一人。
　　师夜光一直注视着城楼下的三个人，红发的青年一脸不平，连讲带比划，大概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吧？橘抬手安抚着肩头的黑鸟，看向八重雪的眼神，释然中隐隐有一丝担忧。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把戏演得太像。误会一旦酿成，就没法再回头。何况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又怎么能回到从前呢，那个本来就容不下多少温存的从前？
　　八重雪突然回头，遥遥向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师夜光一震，明知他不会看见自己在这里，却还是难掩心底涌起的，夹杂着酸涩的欢喜。
　　红衣的嚣张美人，表情却是少见的平静空茫，眼神也幽暗了许多，不起一丝波澜。经过这一场变故，他似是沉静了不少，太子瑛之死，不知把他伤得多深多重。
　　之前的八重雪，喜怒从来写在脸上，而太岁的一大乐趣，就是逗他开心或生气，好整以暇地看自己的小聪明，牵动那张绝丽面容上的一颦一笑。师夜光突然觉得，自己今后未必能那般轻易地看透他了，两人擦肩而过后渐行渐远，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能解释，更不能挽留。
　　他本该恨自己的。师夜光参与陷害太子瑛在先，对他见死不救在后，随便哪一桩罪过，都足以让八重雪与他从此决绝。
　　他人的恶评，师夜光何曾在乎过？早就习惯了呀，背后的窃窃私语，司鬼不吉，法术妖异不祥，人皆畏之，人皆厌之……他已经背负了太多恶名，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再多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只有八重雪是个例外，但那是以前。只有他不视自己为异类，伤害也好，斗气也好，总胜过当面漠然，与背后非议。看惯了满朝如木雕泥塑般的虚假面容，这样明艳而真实的神情对他来说有多珍贵，只怕连八重雪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一样，对八重雪以色侍主的流言，从来不屑一顾。他本以为，他们彼此是明白的。
　　八重雪这般对他，也许只是无心，只是轻视世俗的性情使然，可是这都不重要。既然八重雪以知己相待，他师夜光，就必然以知己报之。
　　八重雪，你怨我也好，为你做过的，不需要你知道。就算他从此视自己为仇敌，也好过让他知道真相，知道竟是被陷害废太子的主谋所救。以八重雪的性子，那样一来，他将何以自处？
　　笼罩着大明宫的黑暗，实在太过厚重了。但很多年前，不就下定过决心吗，融进这片黑色里，再不回头……
　　有些事再险恶，也总要有人做。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护他平安、心安，自己甘心一肩担尽所有阴暗，连他的份一起，即使他不原谅。只要能远远看着那抹艳烈的红，知道他还过得好，就够了。

　　记得多年前带师夜光入仕大明宫时，司马教过他，不可以爱上任何人，不可以真心在乎任何人，这样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进退，不受丝毫牵绊。司马做到了这一点，却输给了自己的野心。
　　纵然机关算尽，纵然千防万防，每个人的命里，都自有躲不开的劫。
　　年少时，师夜光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爱，对司马的话只是一笑置之。等到他真正想起这句话时，早已泥足深陷。
　　从遇上八重雪起，他就落入了一盘错局。既然开头就是个错误，以后种种，不过错上加错而已。
　　然而，甘之如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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