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

　　八重雪夜里来找他的时候，师夜光和这回一样，独自待在水阁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朝中这些人一个个和苍蝇似的，鼻子灵得很，一听说他升迁的消息就挤过来道贺，吵嚷了整整一日，直闹得他头疼。人全散尽以后才找上门，倒还真是八重雪能干出来的事情。他想是刚巡完夜，怀里抱着的枫桥夜泊绯红得刺眼，一双眼睛亮如寒夜里的星子，看不清情绪。他自顾自在水阁对面站了一会儿，半句话没说就走开了，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师夜光愣了一下，当即追出去。
　　再次碰面时两人果然吵了一架。宵禁以后路上行人早断了，明晃晃的月色在冷寂的街心里流淌开去，带着种霜白色的哀伤。
　　不用说他们两人都明白，有些事情从此不一样了。司天台里的一个小小闲人在朝局中无足轻重没错，但司天监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他这个人已经成了赌桌上的一方筹码，无从退出，除死方休。身处这个局中的人，做事之精密谨慎也是难以预料的，既然已经踏到了棋盘上，就最好不要心存半点侥幸。
　　他俩前头说了些什么，师夜光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八重雪咬着牙问他，这些事情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师夜光冷笑起来，笑声里全无欢悦之意。他用从不离身的烟杆遥遥点了点头上的星空：“它们正看着呢，星流万年，在它们面前，我们这点破事儿能有哪件是真正重要的？”
　　“司天监大人还真是看得开。”八重雪似乎发了狠，沉默半晌方道：“师夜光，你到底想要什么？”
　　师夜光低着头，额前几缕银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八重雪想说什么他不是猜不到，自己方才那句话太狠太绝，顺着推下去也太让人绝望。既然什么都是徒劳，到头来一切都要归于虚空，那么是不是连一个人快乐不快乐、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不重要的。
　　他突然觉得疲倦，没说话就走开了。夜色深浓，他身上的玄色衣袍很快就融进去看不见了，宽大袍袖在冷风中被吹得猎猎飞扬，如同清角声里的战旗。行到街角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八重雪依然抱着枫桥夜泊立在原地没有动，一身红衣在沉沉暗夜里像不住往下淌血的伤口。

　　师夜光懒散地陷在重重锦绣软枕之中，眼睛紧盯着棋盘，对面司马承祯似笑非笑，说不清是玩世不恭还是莫测高深。室小如舟，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温软绮靡，棋枰上的肃杀之气却胜似冰霜，虽说只是玩闹，但对弈的双方都认了真，落子间竟隐隐有金戈交击之声。
　　说起来师夜光的棋艺还是司马教的，但他下棋的路子却诡异得很，天知道是从何处想来的，看似东一子西一子乱跑毫无章法，连成一片却暗藏杀机，等到发现他用意时早已晚了，无力回天。太岁棋路一向飘忽，从来不照棋谱布局，和他下棋时要费不少心思琢磨，十分难缠。因为这个不把棋谱放在眼里的毛病，司马承祯也曾半开玩笑地数落过他几次，但都被师夜光不以为意地顶了回去。司马倒也没多说什么，摇头笑了笑，深刻俊美的眼睛里藏着他读不明白的情绪。
　　司马承祯看得出来，师夜光今日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说几步杀着依然狠厉，布局时却少了些平日里的诡谲难测，好对付了许多。一局下来，二人缠斗得不可开交，师夜光手上劫材看看将尽，他倒也洒脱，不悔不赖，直接投子认输。
　　照规矩，每局棋下完都要复盘，细细道来，重新推演一遍。司马垂眼，指着棋盘上厮杀得极惨烈的一角道：“这儿，你是想在暗地里伏下一支奇兵吧？”师夜光低了头不说话，他继续道：“这份用心本是极巧的，可惜落了刻意，一被看穿就落了下风。”
　　指间把玩着的一枚白子被重重拍在棋枰上，玉石相碰，声音清如寒泉滴水。司马承祯冷冷抬起一双幽深的眼，这小子最近太浮躁，是该敲打两句了。“越在乎什么东西，就越不能让旁人看出来。看不出摸不透，才会怕，才不敢轻举妄动。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长安居可是大不易。”
　　就算领了训，师夜光照样笑得淘气，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抓住深色衣袍一角，越攥越紧。在这座如同阴谋巢穴的城池里，互相猜不透心思是麻烦，猜透了却只怕会大祸临头。如果旁人也看得出八重雪是他的弱点，那么关心则乱，搞不好不但没法护得那个人周全，还很可能害了他。
　　师夜光微微抿了抿唇，若论不染污浊全身而退，自己是不能了，但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八重雪变得同他一样。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担下这些风刀霜剑、误会骂名，换八重雪一双手不沾血腥。就算知道这样子很好笑，可他还是害怕，在这个长安城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样圆滑晦暗，千万不要连那个人都保不住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睛。

　　“以后我们别再见了。”
　　新任的司天监再一次溜出去找八重雪时，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司天台执掌天象灾祥等朝中机密，关系不可谓不重，台中官吏随意与人交游素来是犯忌之事，更何况八重雪身为宿卫内廷的金吾卫将领，身份与一般朝官相比更是不同。他俩如果行迹太过亲密，被不怀好意之人看在眼里，落下个朝臣结党的话柄来，说不定哪天就会惹出大乱子，自身难保，谁都顾不了谁。
　　师夜光低头，沉默半晌：“还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八重雪目光一闪，却不似先前那般冷漠。
　　“不能再见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师夜光轻轻笑起来：“真走到那一步，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好了。”
　　八重雪转过脸去没说话，虽然谈不上答应，但毕竟也没有当面拒绝。此事之后两人的关系越发微妙起来，金吾卫这潭水本来就深得很，各方势力千头万绪，众人又都心知肚明，师夜光看似散漫无拘无束，他背后却是令人不能小视的司马承祯。
　　师夜光与八重雪见面的时候自然少了许多，可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两人干脆像没有明天似的不管不顾，能乐得一时便是一时。他们之间的话也越发少了，有些事情就算再迫切，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因为事到如今挑明了也是无益，又何必节外生枝。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们二人毕竟立场有别，都登上显要之位以后，若想避开疑忌少生是非，惟有从此检点行迹，视同陌路。
　　兴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无论是野心还是谦退，是逆流而上还是与世浮沉，曾经的心愿就算缩减了再缩减，却依然只能等到一个繁华事散的收场，终究是求不得。每个人都困在由自己冷硬心防筑起的孤城里，相思却不相见，更何谈相依。
　　师夜光与八重雪并头卧在小阁中的凉榻上，月光无遮无拦地流淌进来，清澄如水。师夜光撑起身，细细端详八重雪的侧脸。他闭着眼睛，这一日下来想必是疲惫至极，但八重雪就是这样不肯服输的性子，像一柄霜雪般的快刀，就算厮杀得快崩了刃也一样宁折不钝、寒气逼人，虽说为的很可能是一个伤人伤己的终局。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呢，太岁苦笑，八重雪的聪明他知道，可是陷在那样的漩涡里，一个人的聪明又能派上多少用场，或者说一定能派上用场么？太多时候所谓选择都是旁人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他们这种局中人，根本没有那样的好运气。
　　“呵，明日起……当真就不认识了呢。”师夜光突然开口，声音凉得像窗外的夜色，带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八重雪睁开眼，定定望了他片刻，没好气地应了句：“横竖过了今夜，无论死活，我都不与你相干。”
　　“真是狠心呢……”太岁似乎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不过也好，你不想我，我还能多放心些。”
　　八重雪一直静默着，一双眼睛虽然流连在他脸上，眼神却是空的，倒像是透过他看向层层叠叠的过往时光。那些长街携手、载酒同游，似乎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师夜光漫不经心地说下去，语调极平淡，却让人无从拒绝：“我想，以后每次上朝的时候，一转头就能看见你好好的在那里。”
　　八重雪一怔，没有立即答他，稍一寻思便明白太岁到底想说什么。他们在朝中的日子虽然不长，却也晓得此中事情的轮转莫测。大殿里臣子们那么多，可是用不了三五年，再看时熟悉的面孔就剩不下几个了。当日腰金衣紫、意气扬扬又能如何？哪怕机关算尽，到头来照样抵不过御案上轻飘飘一纸诏书。好在他们还年轻，不会总想着往后看，若再过些时候上了年纪，当真就要感叹寥落得紧了。
　　“这事儿，你先答应我再说。”八重雪凉凉道，师夜光满心的话都被他这一句堵了回去，急切间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圆场，只好沉默相对。师夜光赌气闭了眼装睡，八重雪也不来理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他听到了八重雪的声音，似乎是因为觉得他已经睡沉了听不见，说话就无需顾忌：“我不想有那么一日，枫桥夜泊也要染上你的血。”
　　声音极轻极冷，却听得师夜光心头莫名酸热起来。他能感觉到八重雪正望着他，那目光简直是温柔的，醒着的时候从来没福气看到，他却不敢睁开眼，更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好。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原来那个人对他并非全然无情，可是要听两句真心话却也只能等到这种时候，一睁眼就又变回了冷冰冰的老样子，几乎让他疑心方才的种种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流年暗换，究竟让多少东西改变，又是什么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待到多年后将世事纷扰尽皆看淡，从前的险死还生、爱恨离别全归于一派云淡风轻时，再说起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锥心的旧事，痛也就都成了甜。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许了好几个愿，能猜得到不？”师夜光眯了眼促狭道，八重雪笑着掩了他的口：“不和你闹这个，真说出来就不灵了。”
　　当日愿，一愿纷繁朝局中你我幸得无恙，二愿两心相知不生嫌隙猜疑，三愿有朝一日终能相携相守，不负平生。身处凶险漩涡中时，这些都是奢求。那时候气头上谁又能想到，在尝遍酸辛苦楚后终有这么一天，两人一身轻松再无牵累，可以安心并肩，看几多河山胜景、静好风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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