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

作者: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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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闻道长安似弈棋(下)


      接下来那几天皇甫端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既然连最糟的事情都见过了,又有什么好怕的?他自弃地想着,心已灰了大半,反而放宽了心,以后再怎么样都豁出去不在乎了。倒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走运到什么地步,端华胡乱琢磨着,带一点恶毒的孩子气。
      “能见你一面,心愿已了。你若不高兴,从今以后我再不来打扰就是。”李琅琊临别时的这句话一遍遍在端华耳边回响,一同缠绕不散的还有他转身离开时的落寞神色,虽说他很快转过脸去想要藏住那片刻的失态,可端华还是看得分明。
      端华知道,他确实在恨着李琅琊,恨得欲罢不能。但是若不恨他,自己又该恨谁呢?这种时候他如果连一个能恨的人都找不出来的话,没准就会发疯。软禁中无事可做,日子又长又冷望不到尽头,用来慢慢寻思这些东西正好,翻来覆去琢磨上再多遍也不觉得烦腻。
      满眼皆是那个人的样子,少年时眼神清澈对他笑得无忧无虑,一转头却换了那日前来“问案”时冷峻到陌生的表情。就算梦里也逃不开去,一整夜一整夜,那些旧事在梦境里载浮载沉,和着边地的苦寒和沙场上的刀剑无情杀伐血光,像泥沼一样将他渐次淹没。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再难入睡,那半个月里竟有七八日,他对着残烛枯坐到天明。
      背叛,端华一直不愿意用这个他无比讨厌的词来指责李琅琊。可是他也清楚,若是易地而处,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在有些事情面前,他们两人本来就别无选择。
      上头的旨意终于下来了,一纸手令极尽轻描淡写之能事,居然将他直接开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木然地领了旨,脸上却没有半点欢喜之色。旁边的人看不过去,悄悄讥议起来,这么一场泼天大祸让他躲了开去,实在是无上之喜,可皇甫家的小子却摆出这么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来,难道是高兴得糊涂了不成?
      出来以后皇甫端华心气消沉了不少,不去胡乱寻什么是非,所幸麻烦事儿也没再找上他。冷眼旁观了这些时,他对世故人情都比以前明白了许多,再想起当日之事也不像最初那样激愤难平。他能有今日,那个人也不容易。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到底伤他有多深?端华不禁隐隐有些后悔,时间隔得越长这种歉疚之感就越浓重。但是既然一开始错不在他,他始终不甘心先低下头去赔这个不是,于是就这么把事情拖到了今天。

      “那句话人人都能说,只有你,不能说。”李琅琊放下酒杯,抬起头来直直望进端华眼里,淡淡道。有些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就算过去了也要彼此说个明白,不然始终会是个压在心上的死结,稍不留神碰到了就会硌得生疼。
      自从入朝为官以来,他听到的闲言碎语就没少过。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就算再恨再不平,他也能咬牙撑过来不往心里去,因为不值得。但若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这么想,他又能怎么样?更可笑的是,对这种伤害,他无论是报复还是解释,都找不到像样的理由。
      端华没有答话,伸过手去覆上他手背。他们本是这么打闹惯了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年年冬天都如此。或许是因为生疏得久了,这次指尖相触时两人都不自觉地微微一震。李琅琊的手好像比原来还要凉,端华把那双手捧在自己掌心,一心一意地暖和着,神情是少有的认真。许久他方才闷闷地来了一句:“你做这些……不少是因为我吧?我知道。”
      李琅琊垂着眼笑了笑,反过来握住端华的手:“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他轻轻叹了口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他心里装的东西,原来比他自己和端华想的都要多。最初踏进这潭浑水时,他确实是拼着一口气想要帮端华,就算要穷尽这点微薄之力也在所不惜。但是一入这盘棋局便由不得自己,更何况他后来经过见过的事情一多,想法自然也跟着换过了。
      自己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种进退失据的地步,李琅琊再明白不过。朝中清浊分野向来极是清楚,太上皇入蜀、新君灵武登极以后又添了新旧两派臣子之间的争端,朝堂上党争不断,双方竟闹得视同水火。在那些“正人君子”看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好谁坏自然不用多费口舌。然而李琅琊参预机要,在禁中历练得久了,知道事情没有他们想得那样轻松。清流之臣虽说品行大多无可指摘,确实令人敬服,却极易拘泥于一己书生之见,高谈忠孝气节之类的空话而不懂变通,未必真能办成什么像样的事。所谓出身“浊流”的那些人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他们纵然好言财利之类的“小人之事”,不懂那些大道理,私下里处事也不尽检点、多有把柄可抓,但眼下战事吃紧得很,朝中一众人等无不焦头烂额,正急需这些“兴利之臣”的干练才能支撑困局。这么一想,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实在是迫于无奈,党争难论是非,更谈不上是理所当然之事,于国于己都没有半点好处可言。
      既然双方都想为国效力,为什么不能好好和衷共济,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李琅琊摇摇头,他那时候实在是太年轻,一门心思想要居中调停,却不晓得这中间的难处,结果清浊两边都将他视为首鼠两端之辈,对他存了敌意与戒心,又怎么谈得上谅解?他纵然做成了几件事,却也搭上了名声,只落得一身伤害疲惫。不过现在这样子就好,这长安城中只要有一个人肯体谅他,自己就算不上孤立无援。李琅琊安心地笑了笑,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不过好在终于等到了。
      端华心头莫名酸热起来,他突然放了手,立起身来退开几步,深深下拜,施了个初次相见时才行的礼:“在下皇甫十一郎端华,今日有缘会面,真是三生有幸。”他讲出来的话像是玩笑,神情却认真得出奇,一双眼睛带着种执拗的劲头紧紧盯着李琅琊。
      “你真是,就会来这一套。”李琅琊被他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还了礼,无奈地笑笑:“这都是第二回了……你要再折腾出个第三回来,到时候我可不交你这个‘新’朋友。”
      在大唐,当两个好朋友不幸发生争执的时候,聪明人就会选择重新订交的方式,等于是说从头开始再来一次,把之前的种种不愉快一笔勾销。就算心里有事,李琅琊还是不禁被端华演的这场“戏”逗得破颜一笑。认识了这么多年,那个人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既然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正经八百地向自己赔个不是,他就存心取巧,换了这个法子。
      “谁叫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那么小,哪里知道该说什么话……后来这两次重定交情,就算是补回来?”端华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着。“再说这回的事,有一多半还不是要怪你?”他突然顽皮地笑起来,笑容里居然找回了几分年少时的洒脱样子:“小九,朝廷里那些事以后别再瞒着我了,只要告诉我一句,我就信你。”
      李琅琊没开口,用力点了点头。带出来的酒余下不多了,他小心地把剩酒分到两个盏子里,二人碰了碰杯仰头一口气将酒饮尽,豪爽地一照杯底相视而笑,不需要多说半句话。世事真是难料,有谁能想到当年笑语中“天下靠你就完了”的家伙们,如今却一肩担起这天下的重量?
      酒意暖暖地涌上来,微醺。李琅琊转过脸去望着曲江池边的那几株花树,经过这场战火劫难,它们枯焦了一大半,可到春来时却还是倔强地开出满树繁花。会好起来的,很多事情都会。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红发青年,那人似乎也懂得他的心意,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无言地点点头。
      到底是谁护着谁,他们两个一直在这里暗暗较劲牵扯不清,几乎打成了爱怨交缠的死结。如今倒是正好扯平了,朝堂与战场一样凶险莫测,端华在边地遍历辛苦,守得这片河山虽历几度风雨但巍然不改,而自己在朝中为他守住背后的方寸之地,替他把明枪暗箭一一挡开。虽说两边皆是崎岖险阻步步难行,但这种并肩而立、相携相惜的知遇之感,却也让人欲罢不能。

      在叛军看来,乾元元年是个糟糕透顶的年份。借了收复两京的声威,朝廷兵马一时声势大有起色,竟有乘此大好时机一气平定乱事、再致太平的气概。叛军这边左支右绌,很快就显了颓势。江淮军中自然也不例外,各营像是被捅了巢穴的蚂蚁一般,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入夜后若在营盘里走走,四处都能听见纷乱嘈杂的笑闹声,和着刺鼻的酒气,此起彼伏一直折腾到天明。
      既然末日将近,那么多快活一日便是一日。八重雪冷笑,没想到自己也失了分寸,染上了他们的毛病,每活一天就像是最后一天一般。起先他通风报信时还考虑利害,有几分顾忌,如今却索性什么都不想了,竟像是玩命一样想办法把叛军虚实往唐营里传。连八重雪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是彻底犯了糊涂,还是冷静得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他不怕死,却怕白死。自己这条命能留到现在极是不易,不知道是用多少旁人的性命换来的,他活着纵然不为自己,也要对得住乱起以来因他而死的人。正因为晓得这一点,八重雪才一直小心行事,所幸没有露出什么显眼的破绽来。但是事到如今叛军即将覆灭,他也跟着没了用处,要是不赶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来不及了,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既然所有人都疯了,那么根本不差他一个,八重雪赌气般地想。
      江淮这边的战局僵持了好一阵子,虽然没打什么大仗,零星的厮杀却始终不断,一样杀得血光四溅。那天巡营时,八重雪正巧撞见一小队唐军七零八落地被押进来,既然落入叛军之手,只怕早晚性命不保。他本不欲多管,无意中却瞥见了唐军领头那人的长相,看得他直皱眉头——是沈熊猫,这没出息的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回事?”他径直去寻了个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叛军小将,轻描淡写地问了句,就算再心焦,表面上也依然不动声色。“小股骑兵出来探路,运气不好直接碰上这边大军,那不是来几个抓几个?”那小将随口应道,根本没当成一回事:“现在谁还顾得上谁,鬼才知道这些死东西还有几天好活……”
      八重雪眼看着那一行人被横拉竖拽带进叛军营地,一只手摸索着握上腰间刀柄,方觉得安心了些。他摇摇头,这种烽烟遍地的时候,故人重逢本是难得之事,为什么却偏偏总发生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时候?

      沈熊猫被关在一处空帐中,没有灯烛,入夜后帐里黑得厉害。到了这种地步,再慌再怕也没有用。他苦着脸连哄带骗地劝着自己,居然也慢慢定下心来,没那么手足无措了。
      突然有人闪身进帐,沈熊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兵刃的寒光在黑暗中凌厉划过。他心想自己死期到了,横下心闭了眼,却只觉得手腕处一凉,被绑得酸麻僵硬的双臂跟着松快了下来——那一刀划断了把他捆得死紧的绳索。
      “别出声!”那人压低声音轻斥道。沈熊猫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但看这家伙的样子不像是要害他,转念一想反正没什么事能比当叛军俘虏更糟的了,也就放宽了心听任那人安排。
      进帐之人并不多话,冷着脸扔过来一套叛军士卒的号衣。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沈熊猫纳闷得很,却还是接过去披在身上。见他收拾停当,那人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一把掀开了帐帘:“还不快走!”帐外清澄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在他脸上,将一张秀丽面容映得格外分明——居然是阔别已久的八重雪。
      “头目……”和走夜路时撞见了鬼一样,沈熊猫眼睛瞪得滚圆,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回过神来,赶紧捂住了嘴。八重雪紧抿着唇,更显得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刻,双眸也亮得出奇,像是寒夜里的星子。沈熊猫吐了吐舌头,头目看上去竟然比原来还要可怕,一身凛冽的杀伐之气,说不清是极冷还是极热,但那种彻骨的灸痛却是同样伤人,直看得他暗暗惊心。
      军帐边早已备下两匹马,他稀里糊涂跟着八重雪一路向营外驰去。沿路设了好几个哨卡,站岗的哨兵大概觉得事情奇怪,对过口令后还想再多盘问一阵子,却被八重雪拿一句“带兵巡营” 不耐烦地堵了回去。路上沈熊猫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是一对上八重雪冷漠到吓人的目光,就心虚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两人沉默着打马骑出去很长一段路,把叛军营盘远远抛在身后。旷野上静得很,除了呼啸的风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前头依稀可以望见唐军扎营处的火光。
      “你回去。”八重雪停步简短道,声音里带着种不容分说的意味,根本听不出悲喜。“头目,那你呢?”沈熊猫此时才完全明白过来,当即着了急:“你也回去!把我放了,你怎么向那边交待?我可不能害你……”
      “回去?”暗夜里八重雪的神色看不太清楚,只听得他笑了一声,语气里透出深重的倦意:“你说……我还能回去吗?”他生生截住话头,似乎不想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也不去看老部下气急败坏的样子,顺手在沈熊猫坐骑颈后狠狠加了一鞭:“走!”
      八重雪立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一点点融进夜色里,紧握在枫桥夜泊上的手指才慢慢松开,不知不觉间手心里攥着的全是冰冷的汗水。这一场赌他总算赢了,虽说还没有到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可是那个他并不担心。
      太好了,同样的错他没有犯第二遍,没有眼睁睁看着又一个金吾卫的老部下死在眼前,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利用他们的死亡。原来自己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八重雪苦笑,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念想,但这些年轻人不一样,他们的日子还长得很,要是能熬过这场离乱的话还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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