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边染上一层薄暮。
　　于水蓝先走下车，她一眼就看见家人都站在外面。
　　他们看见她出来，都笑着迎了过来。
　　“蓝蓝你总算回来了。”母亲握着她的手，激动得语声都在颤抖。这个女儿没什么不好，就是成天往外面跑。
　　妹妹水碧推了母亲一把：“姐才去了几天啊，您激动什么。”又转脸面对着水蓝，“姐，礼物呢？”
　　水蓝笑了起来：“回去再给你。”她看见父亲站在一旁，过去挽住他的手臂，“爸爸，怎么不说话呀？”
　　父亲温和的笑着摸摸她的头：“让你妈和你妹妹说，我们回去还有得是时间。”
　　“那倒是！”水蓝嘻嘻哈哈的，和家人在一起是完全没有拘束的。
　　清泉正站在车里从行李架上把东西拿下来，透过车窗他看见水蓝和家人在一起说笑的样子。动作就慢了下来，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涩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羡慕了，羡慕他们一家人相处得这么融洽。而他的父母，因为对他失望，也渐渐不闻不问起来。只有大哥偶尔会来看自己，可是和大哥之间的距离感，也无法缩近。
　　在兄弟姐妹之间，他是一个卑微的存在。

　　水蓝说了会，才发现清泉还没有下车，扭过头朝汽车里喊：“喂，怎么磨磨蹭蹭的？”
　　清泉这才提着包走出来，看见水蓝和家人，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
　　水蓝的父母也带了笑望着他，却什么都不说；可水碧看见他，就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冷淡而戒备。她直接问：“你就是姐姐说要带回来的那个天界的人？”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清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水蓝。
　　而水蓝一方面有些气恼自己的妹妹会问得这么尖锐，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心起来。连妹妹都对清泉这样抵触，那其他的族人会怎么样呢？虽然他们没有和族人生活在一起，但消息传播的速度，可是非常快的。
　　这时候母亲开了口，温温柔柔的，“小碧，你姐也累了，我们快回家吧！”
　　水碧平素最听母亲的话，也只好瞪了清泉一眼，悻悻地转身朝车站外走去。
　　水蓝看着妹妹的背影，脸色黯淡下来。她不想因为别人和妹妹发生争吵，可是……清泉在她的心里，似乎早已不算在“别人”这个范围里了。想到这，她不由得一惊，手抚上胸口。清泉在自己的心里，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变得这么亲近了吗？
　　竟然，已经被排除在“别人”这个范围外了吗？
　　母亲转过头朝着清泉笑笑：“不好意思，我们家小碧个性比较冲，她没什么别的意思。”
　　清泉摸摸头：“没关系。”可是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吗？刚才，水蓝妹妹的敌意，是那么的明显。他再笨，也看得出。
　　直到再次坐到车上，那种尴尬的气氛还是不曾消散。
　　大家都沉默着，水蓝咬着唇，难道自己带清泉回家，真的做错了？但她看了清泉一眼，他正望着车窗外，那眼神让她忽然想到了那些被抛弃的小动物。她马上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她没有错。

　　“这就是我家了！”水蓝指着面前米白色的两层楼房，对身边的清泉说。
　　房子前面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绿色的草铺满地面，中间一条红砖的路。旁边种着紫薇和杜鹃，都正是花期，开得鲜艳。楼房的墙壁上攀着深绿色的藤蔓，爪形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摆动。
　　水蓝的家人此时都已经进门，只有他们俩还站在院子里。
　　清泉默然的望着那小楼，觉得有些害怕。当初，他害怕被水蓝抛下；然而如今，却又开始害怕需要面对她的家人。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水蓝问。
　　清泉只摇了摇头，同她一块走进了家门。
　　水蓝的母亲为他们端上切好的西瓜，红红的瓤子，看上去甜而且可口。
　　水蓝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妹妹，问：“小碧呢？”
　　母亲无奈的微笑：“在楼上吧。”
　　“清泉你坐。”她让清泉坐下，然后说，“我上去看看她。”有些事如果不能达成共识，对谁都会很辛苦。
　　母亲望着她上楼的背影，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
　　推开水碧的房门，水蓝走进去，看见妹妹正靠在椅子上。
　　“小碧。”她唤妹妹一声。
　　水碧飞快地回过头，“姐姐？”
　　水蓝走过去坐在水碧身边，她正要开口，却被水碧抢先一步：“姐姐，如果是想来和我说那个天界的人，我想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里却闪着坚决。
　　水蓝之前的气恼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小碧，你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呢？”
　　水碧哼了一声：“我们本来在地面上生活的好好的，哪里需要他们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她站起来望着窗外，神情中带着愤愤，“天上的人总是自以为高我们一等，其实也不过就是比我们多了些法力，有什么权利把自己当成三界的统治者？”
　　水蓝被妹妹说得怔住，她想反驳，但心里感觉到自己也是同意妹妹的话的。
　　其实，天界，人类，水族本来应该是放在一个平面上的，谁都不会比谁更高贵。可是天界的人，似乎因为他们的能力，而把人类和水族当成了他们的附属品一般。不知道真相的人类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对于他们水族，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况且我们这样多少年了？突然又说要考察？真笑死人了！”妹妹越说越激动，“只怕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说是我们可能会干预，说不定是自己想要渗透吧！”
　　水蓝更吃惊了，她不仅仅因为妹妹话里的内容，而且因为妹妹的语气。天界这一次这样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她无法猜到，难道真如妹妹所说？而妹妹的语气，比起那时候在电话里告诉自己，也要激烈得多，像是又知道了许多事情一样。
　　“这是你自己想的吗？”直觉告诉水蓝，妹妹不可能想这么多。
　　水碧羞赧地笑了下，脸微微红起来：“不，是鳍师父告诉我的。”
　　水蓝拍拍妹妹的肩，她就知道是这样。现在看来，什么时候亲自去问问鳍师父才好。
　　“姐姐，相信我，那个叫清泉的家伙是不能够相信的！”妹妹直直的盯着她。
　　水蓝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清泉那张漂亮的脸，羞涩的笑，孩子气的神情，还有喝醉酒的时候诱惑人的样子，她笑了笑：“小碧，我相信他。”
　　水碧噘起嘴：“姐姐你真是冥顽不灵，到底有什么原因让你这么信任他？”
　　水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会相信他……”像是一种本能，让她无法去怀疑清泉。
　　水碧瞅着水蓝，忽然皱起眉：“姐姐，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她难以理解自己的姐姐，会这样，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姐姐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发展成了爱情。
　　水蓝瞪大眼，完全愣在那里，嗫嚅着说：“不，不可能吧……”
　　水碧嗤了一口：“有什么不可能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一个无条件相信自己爱人的女人，傻透了！”
　　“可是……”水蓝还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也许，是该好好想想，自己对清泉的感情了。因为，从小就很难相信陌生人的自己，怎么会这么快对他信任到这程度上呢？

　　坐在妹妹旁边，水蓝撑起下巴，开始思索着自己对清泉的感觉。
　　一开始，当然是陌生人。但是好象也不尽然，应该说开始是好奇让她在救起清泉后留了下来。然后，觉得这个会害羞的男孩非常可爱。那样傻傻的孩子气的笑容，真的很夺目，让自己的心，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动了。她现在才意识到，当女孩子和清泉搭讪的时候自己的不爽是因为什么，原来那么早，就对他动了心。
　　那么，有什么原因让自己喜欢上清泉吗？似乎没有。
　　不过，爱情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热气从心底升腾起来，耳根处也泛起红色。
　　水碧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姐姐，见她这样的情形，也明白了。
　　水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看清自己心情之后的喜悦：“小碧，其实我该谢谢你，我想你说的是真的！”
　　水碧凝视着她：“姐姐，其实我希望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水蓝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喜欢就是喜欢了，她怎么可能因为那个人身份和立场就改变自己的心情呢？
　　“小碧，我……”
　　没等她说完，就被水碧打断了：“但是姐姐，既然是姐姐你喜欢的人，我会尽力的让自己也不那么反感他的……不管怎么说，我会支持姐姐。”
　　“小碧？”水蓝有些纳闷，为什么妹妹会这样严肃地说出这么大一堆话呢？难道事态的发展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吗？
　　水碧却朝着她笑了：“我希望姐姐能够开心。”
　　水蓝搂了她一下：“我一定会的。”清泉是个可爱的男孩，有什么理由她会不开心呢？
　　水碧目送水蓝走出房间，带上门，才低下头，喃喃的说：“希望，真是这样吧……”可是，如果那个人真的做出什么事的话，她于水碧是不会放过他的！那时候，他们姐妹俩会因为他的关系反目吗？水碧突然担心起来。
　　神啊，保佑姐姐喜欢的男人，是真的值得她喜欢的吧！

　　水蓝一边下楼，就看见清泉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西瓜，慢慢吃着。她忍不住微笑，他似乎很拘谨呢，因为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他那样慢的吃东西。而母亲坐在清泉的对面，偶尔同他说上一两句话，都会让他手足无措。
　　这样的人，也需要怀疑吗？
　　她偏一偏头，走下楼梯。而清泉因为她的到来，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在清泉脸上漾开的笑，让水蓝的心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撞了一下。
　　“清泉，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母亲刚才就告诉过她，让清泉在她房间旁边的客房住下。
　　清泉飞快地站起来，像是急于逃离水蓝母亲的身边，水蓝又笑了起来：“慢点，又没人催你。”
　　这让清泉挠了挠头，只能干笑。
　　水蓝领着他朝房间走去，“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去帮你找工作。”身份的问题，等会让父亲帮忙，应该能够解决。
　　“找什么样的工作？”清泉迟疑着问，“我能做什么？”他什么都不会啊，能够做什么？
　　水蓝拍拍他的脸：“不能做别的，就卖卖这张脸好了！”
　　清泉怔住，呆呆地望着她，卖这张脸？难道是……他白皙的脸上忽然红得直要冒出烟来。
　　水蓝瞥他一眼：“别想歪了。”这些日子以来，清泉住在宾馆里看了不少电视，也对人类的事了解了许多。
　　“哦。”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水蓝边把窗帘拉开边说：“不过是一个征选罢了，也只是个广告节目。”
　　冷不防清泉忽然问：“拍广告，会很复杂吗？我……做的好吗？”语声里全是对自己的怀疑。让背对着他的水蓝心里又揪了起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没有自信？别人是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的？她连忙转身，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相信我，你能做到！”他没有信心，她会给他信心。
　　谁叫她喜欢上他了呢？
　　水蓝正要离开清泉房间的时候，他问：“水蓝为什么那么相信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啊！
　　她的眉弯弯，黑暗中那双眼睛熠熠生辉：“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说完她才发现自己一时冲动，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赶快说了声“晚安”就走出门。
　　站在门外，望着紧闭着的门，水蓝的脸上却显露出温柔而甜蜜的笑来。
　　——清泉，因为喜欢，所以相信，你懂吗？

　　她刚才说了什么？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是这句吗？清泉只觉得就在水蓝说出这句话的那刹那，他懵了。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绕来绕去，像一团丝线缠到了一起，乱七八糟。可是心里隐隐约约却有什么轻轻动着，有什么细腻的感觉像水一样的流着，还似乎可以闻见甜甜的味道。
　　他是高兴的吧？
　　因为，水蓝喜欢自己。
　　如果他是高兴的，是不是就说明自己也喜欢水蓝呢？
　　可是——他猛的翻身坐起来，这样可以吗？水蓝是水族的人，而他是天族的人，不同族类的他们，会有未来吗？他不敢想，要是父母知道了会怎么做，要是大哥知道了会怎么做。
　　于是，在这个月亮格外明亮的晚上，清泉再次失眠了。
　　直到听见外面传来两点的钟声，他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去找水蓝问问清楚，她的那句话，是否真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站在水蓝的房间门口，手举起有放下，内心里像一口锅一般沸腾着。
　　敲是不敲，也许敲了之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但是不问清楚，他却是不甘心的。
　　片刻之后，清泉做了自己这几百年来最大胆的决定，伸手在水蓝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在静静的深夜，这敲门声如此清晰，仿佛敲在自己心上。
　　隔了几分钟，在清泉几乎以为水蓝睡得太熟，不可能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露出水蓝惺忪的眼睛，而她那有些乱的头发披在肩上。看见门外站着的是清泉，她一下瞪大了眼，惊讶的问：“怎么是你？”
　　清泉咬了咬下唇，表情看在水蓝眼里，她竟然觉得很哀怨。
　　“进来吧！”水蓝穿着一身睡衣，让清泉进门。
　　“我，我想……”他紧张得连话也说得磕磕巴巴，“我想，问……”
　　水蓝皱着眉眨眨眼：“你想问什么？”深更半夜来找她，真的是很不平常，难道出了什么事？她也紧张起来，抓着他左看右看，问：“清泉，不会是你出了什么事吧？”
　　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回答：“没有没有！”
　　水蓝便安静下来，只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想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费了很大的力，他好不容易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额角上都渗出了汗。
　　“刚才？”水蓝回想，难道是她说他是她喜欢的人的那句话？难道……他没有听懂？还是天界不是这样表达喜爱之情？
　　“是啊。”清泉点头，“你喜欢我吗？”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水蓝点头又觉得尴尬，不点头又觉得不对，只能愣在那里。
　　清泉的脸色却落寞下来：“不是就算了。”如果她不喜欢他，他的感情也没必要让她为难。毕竟，按照大哥的说法，她是他的任务。
　　“不是！”水蓝脱口而出，又懊恼着拍了下自己的头，“我是说，不是不喜欢啦。”她想了想，才找到满意的词来形容：“我说的那句话是很认真的。”
　　她望着清泉的眼睛那么明亮：“我喜欢你，清泉。”
　　“什么样的喜欢？”他知道喜欢是可以分很多种的，也明白自己对于水蓝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月光下水蓝含羞带怯的表情，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多了几分妩媚：“当然，是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
　　真郁闷，不光她主动告白，还要她解释这么多。
　　不过算了，谁叫清泉是她喜欢的人呢？
　　清泉回望着她，语气是少见的认真，“我也喜欢你。”但他的神情马上变得黯淡下来，“可是水蓝，你觉得我们可能吗？”
　　她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他问的是，他们会有未来吗？
　　老实说，她还真的没想过那么多。而且在人类的现代社会生活了这么久，也常常看见男男女女今天交往明天分手，天长地久，她倒也不是那么相信。
　　可是，清泉的问题让她开始思考起来，他们是否有未来。却发现，好象她又绕回了原点。
　　连妹妹都很难接受，族人会轻易接受吗？这是他们水族这边。
　　那么，天族呢？不同的族类，不同的立场和身份，做朋友容易，做情人，却很难吧。
　　“我不知道。”最后她只能这样回答清泉。
　　“但是……”水蓝忽然仰起了脸，皎洁的月光在她身上铺了一层银白，“不做努力就放弃，不是我的性格。”她回过头注视着清泉，“而且，我们现在不要想未来，只要今天在我们手里，未来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她，竟然有些痴了。
　　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让别人失望，便也放弃了努力。可是，不做努力就放弃，是太消极了吧？以前做不成那些事，是否也是由于自己的消极？
　　因为水蓝的话，清泉的心里勇气在瞬间如同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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