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鬼

作者:兮兮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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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十一


      (九)
      在涿郡的日子,很少见到仲达。
      每日日间同春华拜过母亲后,心中便是空荡荡的,也不知该找些什么事来做。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日,母亲同我道:“你总还是要回去的。”我点了点头,答道:“母亲放心,我会办妥一切再离开。”退出房间后,我寻了春华,与她一起商量如何安置母亲,毕竟无极县中的宅邸早已住不得人了,寻思半日,终觉仅凭一己之力,委实难以达成愿望,此事估摸着还得找仲达寻个方便。算上先前的救命之恩,突然觉着对仲达亏欠不少,遂与春华走上集市,想寻个与众不同的物件,当做答谢。
      涿郡受水患的影响不大,这几日间,大大小小的商铺重又开张,街市熙攘,一圈兜转下来,却也无甚满意的玩器入眼,我颇觉哀愁。春华见我如此,笑着道:“送礼这事讲究个心意,若小姐真的挑拣不出合适的,不如自个儿做一件,司马大人当会更高兴才是。”
      我瞪她,道了句“多嘴”。

      真正和仲达说上话,又是几日后的事情了。那时,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疲惫难掩,兴致却很高。大约治水的事已办得妥妥当当,他邀我到高阁之中煮茶喝,我顺带也将那玉佩收在衣袖中。
      那是一块璞玉,还记得那日,我总也挑不到称心的,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日暮时分,在街市尽头的琉璃铺子里,我一眼相中了它。黯淡的天幕下,平淡无奇的玉石上,似有粼粼波光在流转,让人不自觉地靠近,拾起玉石,在掌中轻轻摩挲,温润宁凉,夏日燥热的心情一下得以缓解。自古君子当怀瑾握瑜,我想,这玉石是极适合仲达的。

      那夜,月朗星稀,着实没什么可赏的。
      然与仲达对坐良久,直至杯空,仍是兴致不减。初秋时节,晚风愈凉,我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全无归去之意。他看在眼里,笑着唤来侍从,吩咐了几句,又回望向我,眼神温和而悠远,似能容纳万物。
      片刻功夫,披风便送来了。他从侍从手中接过,自起身步到我身侧,轻轻抖开,俯下身替我披上,末了轻巧地系上带子。近在咫尺的距离,我感受到他轻缓的呼吸,目光所及,是他入鬓的剑眉,淡然却专注的眸光,如诗画般美好的男子,是我错过了。
      仲达见我楞楞的样子,蹙眉又凝神小视片刻,方才释然,道:“起来给我看看。”
      我默然照做,高台之上,夜风愈甚,发丝被吹得恣意乱舞,我有些无措地去拨弄整理,却听仲达淡淡的声音悠悠传来:“本没什么出挑的,着在宓儿身上便不同了。”对上他的目光,盈盈笑意下,他的眸光却深邃空远,不知何忧何扰,他复又笑道,“走罢,天凉了。”
      我当时心下所想是,天又没亮,急甚?奈何我说话向来婉约,遂边打颤边一脸享受地与他道:“再吹吹风罢。”
      他一脸无语地看着我,转瞬却笑了:“也好。”
      当时所想,不过是尽可能地伴其身侧,与之比肩,即便只是茶友,亦乐此不疲。后来才发现,一味的靠近终逃不过宿命的疏离,一切喜怒痴嗔不过一段无望的执念。
      就如那日,我强撑了半个时辰,导致了之后的再度病倒。

      (十)
      那些昏昏沉沉的日子,我时常做梦。
      梦中,仲达握着玉佩的穗子,含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开口问:“宓儿这是做什么?”
      我说:“也没什么,不过想问问你,征完乌丸后,袁氏一族的势力早已没有了再起的可能,为何司空大人还要将我们困于府中?”
      仲达轻轻叹息,望着辽远无际的天幕,缓缓道:“乱世桃花,逐水而流,若能遇到惜花之人,本也是幸事一件罢。”
      我想他说的大约是子桓,我觉着我实在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深究,曹家的男人似乎对别人家的妻子都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执著。昔日,司空大人瞧上了宛城张绣的叔母,招致了张绣的反叛,终害得长子曹昂、猛将典韦白白丧了性命,经此一难,却仍不知收敛,又去招惹吕奉先的爱妾,一番伤情过后,将之送与爱将云长,却也没能将一心向汉的关将军留住。这实在是一段值得唏嘘的伤心过往,而前车之鉴惨烈如斯,真不知子桓怎的还能将这项癖好稳稳妥妥地给传承了。
      我尚自感慨,仲达凝眉与我道:“宓儿若是舍得下司空府中的一切,我可以替你安排。”寡淡的语气,却是深思熟虑后的承诺,我知道。
      可我当真放得下么,虽厌倦日久,却终究为至亲所牵绊,我道:“容我再想想罢。”

      其后,我与他并立于城楼之上,俱各无言。泼墨般的夜空,几点星光闪闪烁烁,有些寂寥。仲达凝神观望星象,神色转瞬便黯淡下去,他只是茫然地仰望苍穹,似是自语一般:“太迟了……”我尚不能反应,天的尽处现出一抹鱼肚白来,下一瞬,便是霞光万丈,在这璀璨的金光中,我看到了城门前不远处腾起的尘埃,绵延数里,铮铮铁骑,军威赫赫,挥舞的旗帜迎风招展,上边的“曹”字再清晰不过。
      “终于是来了……”仲达轻叹,听不出情绪,我想问究竟是怎么了,却听得“啪”的一声,那玉佩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辨不出初时的形状,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仲达“噌”地拔出腰间长剑,那一抹华光刺得我心惊。我下意识要去拦,他却一把将我推开,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向我道:“宓儿,你可后悔?”他的眼神很空远,是一种看尽浮华后的淡漠,他嘴角一弯,笑着道:“我本不该强求的,可事到如今,却也无悔。宓儿,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他,不会为难你的。”温和的笑意,如一习清风拂过,而风过无痕,他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失力倒地,触到那一地的碎玉,染了一手的血渍,却浑然不觉。尽管身子不住地颤抖,我还是倔强地挪到他身侧,轻轻伏上他的胸口,尚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风刺骨的凉,那一瞬,他的余温是我唯一可触的真实,却又如指间沙般易逝。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冷下去,我不甘心,将他扶起,汩汩而出的鲜血早将那一方土地浸染,我视而不见,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直至他的手冻得僵硬,任我如何搓磨也再现不出一线生机,我仍痴痴地于他耳畔喃呢:“仲达,你醒来。”

      这是一座空城罢,子桓攻下后,命大军在城中驻扎,独自一人踏上城楼。
      猎猎寒风之中,一袭戎装的子桓如修罗般出现在我的面前,漠然望着我:“今日之事,怪不得我。你与他道完别,明日便随我回邺城。”言罢,负手而去。
      漠北的城邑,风沙漫天。
      再无一丝气息的仲达,笑得宁和淡然,看得人蓦然心痛,我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眼前浮现的尽是他往日的谈笑风生,念到他再也回不来,再也不能与我对坐品茗了,突然就再也克制不住……

      怎么就太迟了呢?

      那个梦境压抑得可怕,每每醒来还会让我恍惚好一阵子,甚或春华踏进房来,惊呼:“小姐这是怎么了,眼睛都红了。”
      被同一个梦境唬了几回,我也渐渐平复下来,还能乐观地质疑,譬如不过一晚上,若是迟了早干什么去了之类的,但终究,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不详,那沉重到无法承受的绝望似乎无孔不入,时时向我袭来,叫我痴痴地延续着梦中的纠结,怎么就迟了呢?

      (十一)
      我记得,在我缠绵病榻的时候,仲达日日来探我,一番嘘寒问暖后,他与我道:“前几日我查了一查,在涿郡这儿有一处宅邸,不过空置了好些日子,现下正叫人收拾着。待你病好了,可一同去看看。”

      而待我真正将身子养好了,却遍寻不到母亲的踪迹,连同仲达、春华也一并消失不见,诺大的院子中,徒留下了守门的小吏,却问不出什么来。我心下一急,便要踏出府门,哪知那小吏将我一拦:“甄小姐莫要为难小的,二公子吩咐了,让小姐好生在府中歇息着,晚些时候他自会来看。”
      我心下有些怪异,却也未说什么,自回屋去。
      晌午时分,有车驾停在府门口,小吏来唤我。我弯腰跨上车,见那老迈的车夫向我憨厚地笑:“二公子已在新宅中久候了。”我略一颔首,便放下了帘子。心中的疑惑愈甚,仲达向来知礼数,今日怎的莽撞如斯?即便我早先有言,然他擅自将母亲接入新宅,也委实令人不悦。

      马车行得很急,我想大约是仲达吩咐过。一盏茶的功夫,车驾便在一处高门大院前停下了。我走下马车,见府门洞开,漫布眼帘的,是一树的恣意绽放,一地的缤纷落英。院子尽处的男子,玄袍广袖,背向我负手而立,心蓦地一凉,他不是仲达。
      玄衣男子听见车马的动静,回过身来,嘴角一勾向我道:“宓儿,你看这院中的山茶花开得可好?”
      我早该想到,旁人称呼仲达总是唤“司马大人”,何时有过“二公子”一说,被人“公子”、“公子”唤着的,从来是司空大人的诸子罢了。
      我掩住情绪,向曹子桓俯身一揖:“公子有礼,敢问家慈安在?”
      “在西厢歇着,有春华照料着,”子桓淡淡与我道,见我一脸慌张要往后院闯,伸手拽住我的衣袖,“刚到此处,容老人家缓缓。宓儿,我替你办妥了一切,你也该随我回邺城了吧。”
      我下意识抽回袖子,垂首不语。
      子桓手僵在原处,后慢慢垂下,他轻声叹息后问我:“这事是我唐突了,宓儿是在怨我罢?”
      我端上平和的笑容来,与他道:“公子有心了,小女感激不尽。”
      子桓的面色愈发阴沉,他沉默半晌后,面色才稍有缓和,沉声道:“也罢,你先去同母亲说说话,这事我办得……恼我也是应该的。”
      我想他能有此等觉悟也实属不易,从小给人惯坏了的公子能低声下气地自我检讨又委实难能可贵,遂不再与他客气,一揖后疾步迈过门廊寻母亲去了。
      门廊回环曲折,步于其间,院落中的繁花盛景依稀可见,风拂过,粉色的花瓣倏忽飘零,扬扬洒洒,将子桓落寞的背影敛住。这一院的山茶,委实开得甚好。只这花虽美,却不真实,如一场华丽的梦境,梦醒了,一切便不复存在。
      子桓终究太年轻了,又或者,是我眼中的他太过年轻,不过一个孩子。而他不过少我五岁,自小生活在如此的家庭,又怎会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说到底,不过是我太自负,太幼稚了。

      我是在离开涿郡的车驾前再遇到仲达的,那日距母亲迁居已有五日了,终于,我无法等下去。本来或许可以的,可望着子桓期许的眼神,我不知如何欺瞒下去。更多的,是我不知如何说服自己,仲达总是这样,一声不吭便消失不见,徒留我一人在原地。我想,他更在乎的是如何在乱世中谋得他的大业罢,何来我的半分位置,昔日一席承诺,是我推却了,今日再将他放在心间念想实是可笑。
      可见他策马而来,我还是缓住了步上车驾的身形,他一跃跳下马,风尘仆仆,却难掩飞扬的神采,他轻蹙眉头,望着我:“宓儿这是……”
      另一驾车上,子桓探出脑袋来,温和地笑:“仲达回来了?可随我们一同回邺城?”
      仲达面色一凝,垂首向子桓道:“不了,并州数郡尚在重建,臣需留下督理。”
      子桓点了点头:“我回去会向父亲禀明,仲达这几日辛苦了。”言罢,放下了帘子。
      我望着仲达良久,全然忘了初时所要问的,开口时语气平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我要走了,边城荒寥,大人好好保重。”
      我侧身上车,直至车驾离开,也未听到仲达再有言语。鞭起马嘶,车轮股股前行,布帘之后,我将脸掩在双掌之中,一阵酸涩不可自抑涌上心头,我原想问,你这几日去了何处?子桓又是如何得知,恰在此时来了涿郡?
      世间哪有这许多的巧合,一切原是仲达的安排,是他将我托付给了子桓,我还有何借口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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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九、十、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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