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鬼

　　（五）
　　仲达此番前来，意欲将我带离邺城，我不知他为何执念于与我这寡妇纠缠不休，可我的态度很明确，我的家在此处，教我如何离开？
　　他阴寒的眼底透出一股热切，和声道：“若你愿意，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家。”
　　原本，我对于邺城的留恋不过是对家人的难舍，可婆婆不同，这是她一切美好回忆的所在，她舍不下邺城，而我，舍不下她。
　　我知道，若中意一个人，常常会干出难以理喻的事来，譬如仲达，领了区区三十骑就敢在大军压境之际前来邺城搭救我，这份感情真挚而难得，纵使我无法接收他的情意，也断不能伤了他。
　　我斟酌了许久，觉得尽可能表达我对显奕的爱慕可早早断了他的心思，便竭尽所能在他面前追忆亡夫生前的种种，事无巨细，他的面色愈发惨淡，终苦笑着开口：“可以了，我明白了。”便转身离开了，那个背影在暮色之中显得格外落寞，我叹了口气，终究是断了他无谓的念想啊，也好。

　　可不过短短一年，我便悔了。
　　当初，我云淡风轻婉拒了他尚且能够坦然自若，认为种种思量都是为着他好，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心中从不曾有他的位置。寄人篱下之后的第二年，我答应了同子桓的婚事，婆婆也未有异议，这一天终究还是来到，身处乱世，为了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些，我们都选择了妥协，除了妥协，别无他法，而彼时，我的心中藏下了一个人。
　　我总怕再见到仲达时，他会再度咄咄逼人地问我：“为何，你却选了他？”可这不过是我的痴念罢了，司空府相逢时，他不慌不忙谦和有礼地唤我“夫人”，往事如烟，大约他早已放下，我却又拾起，着实是庸人自扰。昔日，我选了显奕，今朝，我选了子桓，期间，我拒绝了他，世人大抵都会以为我是个贪慕财势的女子罢，只我自己才知道，我在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候往往懵懂，直到恍然大悟之际，早已没得选择。

　　（六）
　　建安九年，曹操攻下邺城，将袁家府上仅剩的几口人接到了司空府，奉为上宾。可实情如何只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婆婆终日忐忑，坐于佛堂之中仍不得心神宁静，忧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袁谭、袁尚兄弟相争，转瞬之间为曹操所剿灭。
　　那日，司空府内张灯结彩，处处欢天喜地地庆祝着。而我则在佛堂内紧紧抱着婆婆，我感受得到她不可自抑的颤抖，可她只得低声哽咽，音色嘶哑，竭力地克制自己，生怕被旁人听见分毫，哭泣良久，却掉不下泪来，我望着她枯槁无神的双眸，知她的心已死。从此之后，再没有什么事能够伤得到她了。

　　服侍完婆婆歇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那晚月色凄清，薄凉如水。我步出佛堂，一阵微风拂过，远处有吹吹打打的喜乐曲调隐隐传来，突然心底便涌起了一股寒意，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秋天，终于是来了么？
　　我拢了拢衣襟，踏着夜色向竹苓阁走去，一路上连侍卫都不多见，大约都去庆贺了。沿着院中小池前行，绕过假山丛便是竹苓阁的所在，月色晦暗，依稀见到一个人影立在假山丛尽头处的白果树下，辨不清容颜，我也懒得止步去探究，只径直向阁子而去。那道身影却如同鬼魅般窜了出来，而我也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黯淡月色下，他温和地笑道：“我等你许久了。”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每一次与仲达相遇，都是我最落魄不堪的时候，换句话说，我完全可将之视为灾星，有多远躲多远。可那一瞬，我却有一股暖意涌起，我想我猜到了他的来意。果然他道：“司空大人为三军庆贺胜利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张扬太甚全不计较旁人的感受，老人家还好么？”
　　我一揖，道：“只大人还会记挂民女，阿姑尚好，大人可安心。”
　　仲达蹙眉，半晌才道：“你们虽是寄人篱下，却不必事事委曲求全，司空大人有言，众人总不敢忤逆过甚。此外，待人也不必客气如斯，如此只会阻了旁人助你之心，你我相识一场，能帮忙的我自会尽力，无需言谢。”

　　翌日清早，子桓也来探望了我，他道，昨夜将士们高兴，生生将他拦着，灌了许多酒，故而早早地醉了，只得今日赶早来安抚我们的情绪。我想，败军之将尚且不敢言勇，败将的家属身为笼中之鸟，又何来情绪，但终归他是一番好意，我随意敷衍几句便将他送出了门。

　　在司空府的日子平淡乏味，闲来无事时，我便与春华在水榭之中煮煮茶，借以消磨时光。仲达自投靠曹操后，颇受子桓的信任，常到府中来议事，有时也会顺道来我这儿讨杯茶喝。
　　品茶之余，我笑他盼了许多年，终于盼到了他要的时机。
　　他却苦笑，言说此中的无可奈何，原来他早年四处漂泊正是为了躲避朝廷的敕封，这些年来，装疯、装病什么都做尽了，终究逃不过司空大人的征辟，当日来使曾有言暗示，若不奉召，恐有性命之虞，最终他叹了口气道：“时机未至，杀机已现，为之奈何？”
　　“可叹可叹。”我一脸同情状附和他。
　　他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说来说去，全赖清河崔季珪那个口没遮拦的，不知他对司空大人下了什么药，你说可会是公叔座当初言于魏惠王的一番话？”
　　“用之，或杀之，仲达自比于商君，更是可叹了。”我笑着望向他，知他一番言论不过为了博卿一笑，遂圆了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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