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鬼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一年的季春时节，城中小雨淅沥，异常清冷。
　　彼时，祸乱京城的董卓已除，天下之间，各地诸侯割据，战事不断，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人们渐渐积累起来的愤懑充斥了各个角落，如同连月阴霾的天气，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眼见无极县的饥民越来越多，日日都有人饿死街头，我便去寻了母亲，同她道：“母亲可知自家仓库还有多少担粮食，略存下些，剩下的都拿来赈灾罢。”
　　母亲讶异地望着我，一旁的哥哥道：“那些人同我们有何干系？这是自家存粮，你可曾见过官府开仓，这些事哪需得你来操心？”
　　“哥，如再不开仓放粮，那些饥民必定走投无路来抢，若到那时，我们也将无以为继。”
　　最终，他们妥协，翌日开仓放粮，无极县乃至整个中山郡中处处传颂着我的美名。乱世之中，本该相互扶持，若一味抢占着自己坚守不住的财物，枉论自保。

　　（二）
　　那一夜，雨下得极大。

　　晨间，我同春华巡视完放粮的情况，便早早奔赴灵岩寺还愿，彼时云层便浓密的紧，母亲劝我换个日子，我笑了笑：“母亲也相信心诚则灵的罢，如今在这还愿之日推委，何来诚意？”
　　可从灵岩寺出来那刻我便悔了，此刻天空阴云密布，风起，吹在人身上阴冷阴冷的，春华道：“小姐，不如就在山上歇一宿罢，看这天色怕有一场大雨了。”
　　我故作镇定道：“允了母亲今日回去的，哪能在此耽搁，我看这雨下不大，莫怕莫怕。”
　　事实证明，大话当真说不得，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伴着狂风大作，将那油纸伞的骨节打折了，我和春华勉励彼此搀扶着，才不至于在这遍布青苔的山路上滑倒，可狂风乱雨早将我们淋透了，我倔强地克制，终止不住冷得哆嗦，我羞愧地望向春华，但见她一脸的担忧，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向我道：“小姐再这么走下去必定会冻出病来，奴婢见不远处有座庙，不如暂歇，再作打算。”
　　我张嘴想辩驳几句，结果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只得道：“就照着你的意思罢。”

　　古庙建在山脚旁，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加之阴雨连绵，昏沉暮色之中，古庙破败不已，流露出一股阴森的气息。走到近前，木门上斑驳纵横，边沿上密布着蛛网，随风飘摇，我皱了皱眉头，一把推开了门，一股霉味扑鼻而至，呛得我连退数步。
　　春华笑着率先走了进去，回首向我笑道：“小姐娇气的紧。”
　　我蹙眉，也不辩驳什么，紧跟着迈过门槛，整座寺庙阴冷潮湿，便是地上铺了这许多的茅草也无济于事，我打着颤向四周打量，金漆的佛像早已锈迹斑斑，早先让人跪拜的蒲团也早不知所踪，整个空间被一种阴寒诡异的气氛所笼罩。春华打断了我的思绪：“小姐不怕罢？”
　　“怕什么？”我挑眉问。
　　“那便好，容奴婢去挑拣些柴火来，湿衣服裹在身上让寒气入体就麻烦了。”她笑笑转身出门，我着急拦她：“带上伞罢，还是，我同你一块儿去？”
　　“小姐怕了？”她狡黠一笑。
　　“哪有？”我不屑道，“怕你摔着了回不来。”
　　“这小姐不必挂心的，春华是自小走惯了山路的。”说着她带上了门，便投身到雨幕之中，这着实是个善解人意的丫头，很多时候，教人心疼。

　　我回身走到那大团茅草前，边坐下边松开了衣带，半途突然觉得不对，不知坐在了什么硬物上，吓得赶紧跳了起来。而那团东西也很争气地再度将我一吓，“做什么？”怪里怪气的一声吼之后，那团茅草堆窸窸窣窣地晃动一会儿，终于钻出一人来，那人身着褴褛短褐，整个人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形容，却有一股道不明的凛然气势。他拨了拨额前肆意披散的乱发，打量了我片刻，嘴角一勾，自回身躺下，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半盏茶的功夫，我便听到了安然的呼噜声。
　　可我却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不动，那回首一望的阴枭在一瞬间深深地震撼到我，那是人初醒时最不设防的眼神，只一眼，那种猜忌、调侃便表露无遗，很多年后公公说他有狼顾相，确然是一点不错的。而那一刻，我深觉此人断不可能久居人下，若给他一个好的时机，他定能在这乱世之中创一番大业。
　　以至于春华回来后迟疑着是否解衣晾晒时，我笑着表示完全不必设防，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虽不拘小节，也断然不会失了小节。
　　而那之后，也确实一夜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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