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江南雪，轻素剪云端。琼树忽惊春意早，梅花偏觉晓香寒。冷影褫清欢。

　　天空有些灰白，细细碎碎的雪花，轻盈飘落，沾在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风华倚着窗棂，静静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他知道雪其实从早晨起就在下着，而直到现在，夜之将至，即使是树枝上也只能依稀看见点白色。

　　他突然有点怀念京城，怀念那纷纷扬扬似繁花飘坠的大雪，瞬间把整个世界染得洁白空灵，晶莹剔透，宛若琼楼玉宇，怀念那不与万花争春傲雪凌霜的寒梅，给那一片洁白晶莹的世界，染上一点勃勃生机，添一些淡淡清香，怀念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小院。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叹时光的匆匆，转眼一年就已经要过了，看着萧条冷寂的庭院，枝桠低垂，枯寂，在这个并不算冷的冬天，他却突然觉得有点冷，想着，不觉说了出来。

　　看身后没动静，不觉转头，刚好对上紫陌见了鬼的神情，好像还在怀疑是否是他出现了幻听，不觉笑道：“你没听错，我冷，帮我再找件厚点的衣裳吧？”他想我是从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冷就加衣，不冷就穿少一点，紫陌就算你惊讶，我也没办法。

　　紫陌怔了很久，才发现风华是冷，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从来感觉不到寒冷的公子，在颤抖，对他说了冷，在这个他都没包成粽子的冬天，他赶紧去找衣服。

　　风华看紫陌瞬间消失的身影，转头，依旧看窗外轻盈飘落的雪，他想他居然怕冷了呢。

　　想着不觉笑了：我有多久未曾怕过冷了呢？自问间，不觉摇了摇头，他都有点快不记得了，好像自从他当乞丐的那天起，他就忘了，他其实是需要温度的，即使到了陌风楼，即使后来一舞倾城，名满天下，他可以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狐裘皮袄，他也不觉得他需要这些，只是今天他却觉得冷了。

　　一件白色的狐裘加在他的身上，紫陌前前后后帮他宽衣，整理好，风华不觉笑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还有这么件衣服？”

　　紫陌笑道：“公子平时从不穿这些，无论多么漂亮昂贵，那些达官贵人送给公子，只要陌风楼里有人向你开口，你就会转手送人，怕是有时连送的是谁，又送了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我留下了什么呢？”

　　风华笑笑：“那倒是，不过看这件狐裘洁白如雪，触手柔顺，的确难得，你眼光不错嘛。”

　　“呵呵，我看到这件狐裘的时候就觉得它特别好看，好像特地为公子制作似的，实在舍不得送给别人，就留了下来，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紫陌笑道：“现在穿刚刚好。”

　　风华摇了摇头，无奈浅笑：“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穿在谁身上不一样，又说得上是为谁量身定做？”

　　说完转眼看在窗外的细碎晶莹的雪花：“常言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我自认并非雅士，只是没有梅花的雪景，还是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哎，不知道今年陌风楼的梅花开得怎么样了？”

　　紫陌看风华愣神思索的样子，不觉道：“原来公子是想念梅花了呀，我还以为公子在想穆少爷呢？”

　　风华闻言一怔，狡诈的笑了：“我是在想他啊！我在想明天就是春节了，你说他会不会像去年一样赶回来和我过春节？还是可能会遇到什么意外呢？我记得去年你还说这么冷的天，天寒地冻的，娇生惯养的他在西域怎么受得住？今年他去了真正冰天雪地，危险重重的“冰极雪”你怎么不担心了呢？”

　　紫陌闻言怔住了，那样打趣的话，他不知道真假，嘴开了几次，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实在不知道公子怎样说是否需要他的宽慰。而他也实在不知怎么宽慰。

　　他从来就不聪明，他不知道穆少爷与菁菲公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从前只是知道穆少爷对公子是真的好，两年里不管公子怎样对待，都不曾放弃，连他都感动了，只是现在太多的人说穆少爷喜欢的是菁菲公主，他也很迷茫。

　　他知道菁菲公主跟公子容颜上有些相似，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他们说，穆少爷只是因为公子与公主之间的相似而喜欢公主，他却不能赞同，即使那是尊贵的公主，有着凌然不可侵犯的皇家威严，他却觉得依旧比不上公子的风华绝代，比不上公子的风骨天成，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

　　他不想也不能相信，穆少爷竟然只是因为公子和公主之间容貌的相似而喜欢公子，而不是真的喜欢公子，只是自从公主来后，他与公主形影不离，几乎未曾来过后院，即是谣言满天飞，也不见他对公子有所解释，他也迷茫了。

　　他真的不能相信那么风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公子，会是别人口中所说，只是公主的替代品，因为只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即使容貌相似，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又岂止千里之遥？

　　只是对于公子所说，那些不过是谣传，穆少爷与公主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关系教旁人亲密很正常，穆府里丫鬟小厮所说的不过是有心之人授意的结果，不要中了别人的奸计，即使从来都认为只要是公子所说的都是正确的对公子深信不疑的他，也不觉得第一次有了怀疑。

　　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如果那些都是有心之人授意所造出的谣言，穆少爷与菁菲公主真的只是师兄妹的关系，那这次穆少爷去“冰极雪”呢？

　　真的只是师兄妹之间的兄妹情深么？只是因为菁菲公主的病又犯了，穆少爷只是担心他的师妹，重情重义，所以不顾危险，冰寒，万里爬涉到“冰极雪”采摘雪莲入药，甚至连对公子大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还要穆家大公子转达？

　　夜有点深了，细细碎碎飘坠的雪花竟也停了下来，甚至还能看到如细小镰刀的一轮弯月，清清冷冷的独挂于夜空，更增孤寂。

　　风华翻着手中的书卷，有点困乏，紫陌也已经在他规劝下抵不住睡眠的诱惑，迷糊的睡去，一灯如豆，满园寂静，甚至连虫鸣声都没有，风华突然想起羽蝶看见他画的梅花，曾对他说过，华哥哥，你这么喜欢梅花啊，城外五十里郊外的“清幽寺”就有一院梅花，到冬天了，我们一起去赏梅怎么样？记得你要帮我画一幅画喔。

　　风华想着摇了下头，他记得当时他答应了去看梅花，却没有答应画画，其实对这一点他也很无奈，对于花草树木，他起笔就能画，而人物，要么徒有其形而不具其神，要么连形都不能具备。唯一几幅形神具备，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画像却全部都是无双。

　　他觉得是因为当时无双不在了，他思念甚深的缘故，胸有成竹，自然行云流水，一蹴而就，而子轩却说是因为他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既然眼中无，心中更无，世人在他眼中根本没什么区别，能画得像，那才是见鬼了，而他能画出无双，只是因为他把他放在了心里。

　　但是如果只是因为他把什么放在心里，他才能把什么画好，那么他是把天地万物全放入了心中，那些花草树木，才那么别具一格，各有千秋？

　　风华摇了摇头，觉得怎么想起这些事来，真是无聊得紧！突然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就到郊外“清幽寺”去走走吧？去那里看看那满园的梅花，到底将是个怎样的景致？

　　想着再不迟疑，紧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看到桌子旁边的那瓶紫陌要他喝着暖暖身子的酒，随手带上，缓缓的出了院门，跨上无羁，飞马直奔“清幽寺”而去。

　　夜晚的风，冰凉刺骨，因马的飞驰，寒风更是变得凌厉，冷然如刀，一个劲地直往衣袖里钻，风华却因这久违的寒风而人兴奋起来，这不同于今天所感觉到的寒冷，而是带着恍如思想也将空灵，思绪一空，唯有寒风呼啸，天地澄明的清冷感。

　　一口气不知道奔出了多久，那马也是兴奋之极，风驰电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和郊外，尽兴的奔驰着，真正的无拘无束，潇洒无羁。

　　没过多久，风华便在幽幽月光的流照下，模糊的看见群山掩映里飞跃而起的檐角，依稀可辨认出寺院独有的设计。

　　万籁俱静，月光清冷，可以听见风吹树木和流水潺潺之声，风华骑马走近那座依稀可见的寺院，待得近了，才发现真的是“清幽寺”只是此时已是深夜，寂静无人，院门已是深锁。

　　风华弃马而下，提起院门上的铜环欲敲，突然想起深夜人都在睡，扰人睡意，实在太不好，但既然乘兴而来，又不能尽兴而去，委实不甘，突然看到几支跨越墙垣延伸出寺外的梅花，在清幽的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不觉笑道：既然来了，哪有不尽兴的理，院门难得开，我爬墙不就得了？

　　想着松了马的缰绳，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道：刚才那一段快跑，恐怕你还觉得不过兴吧？要不你再到别的地方跑跑，我去赏一下梅花，待你跑累了，我应该也尽兴了，一起回去。

　　马似听懂了他说什么，长嘶一声，欢快的撒腿，如离弦之箭急速的朝山林中奔驰而出，风华也利落的爬上墙沿，跃入院中，姿态潇洒之极。

　　风华想我虽然不会他们所会的轻功，但爬墙功夫也不差嘛！得意忘形之下，完全忘了那次去见云飞因为不会轻功，无法来去自由，悄无声息，爬墙必然会被被人知道，便选了钻狗洞这一件事！

　　不过就算你有那闲工夫要跟他理论爬墙那里有轻功好，你看上次你不能爬墙只能狼狈的选择怕狗洞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觉得丢脸的，会轻功有什么了不起，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管我用什么方法，手段怎么样，只要最后能达到目标就行！

　　而此时月已西斜，清清冷冷的月光，邪邪的倾泻在这一片梅花之上，疏影横斜，洁白晶莹的花瓣，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似有淡淡的光晕逸出，飘渺如梦，美得令人惊叹，似乎将洗尽目光，天地只余它傲然绽放，遗世独立，却偏偏透露出一种言语难以言及的魅惑。

　　风华不觉被这遗世独立，傲然绽放的风姿惊怔住，更被这不可能出现却偏偏出现在梅花上，如此不可思议，却惊人协调的魅惑所惊住，久久的回不过过神来，一路走着，已不知是在哪个地方，仿佛就在花的中央，举目四望，除了月光，俱是梅花，除了梅花，就是月光，天地只是月光与梅花的天地！

　　风华不觉得站住了，他以为他已经看尽了梅花的美态，傲然的，清冷的，遗世的，却偏偏不知道梅花会有着这样的魅惑，而今天看到了，却连形容它的话语诗句都找不到，仿佛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内心所受的震撼。

　　梅花飘飘落落，在这个只有细细碎碎雪花的江南，就像一场飞扬轻舞，回风飘坠的大雪，风华站在这梅花飘坠如雪的庭院，瞬间忘了他在烦恼着什么。

　　毫无知觉的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而走，为什么而停，也不知道这个庭院的尽头究竟在何方，他忘了周遭的一切，直到看到一个在这个梅园中的亭子。

　　那个亭子设计很简单，普普通通，质朴无华，只是和着这片月光这一院梅花却说不出的协调，有人说，诗写到极致，不过只有恰好两字可形容，而对于这个亭子风华也只能想到恰好两字。

　　进得亭内，但见其中有一石桌，上面还放着未干的砚墨，几支毛笔，整齐地排布着，一叠宣纸上是只花了一半的梅花，稀疏零落，虽只有几笔，梅花的傲然风姿已跃然纸上，风华想如果这幅画画完，应是怎样的呢？想着不觉摇了下头，如果有雪就更完美了。

　　念头一闪而过，风华喝了一口酒，入口清甜温润，带着梅花特有的芳香，过后却带着酒特有的刚劲辛辣，看着这一片梅林，突然笑了，他以为梅花不需要温度，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梅花不是不需要温度，只是她要的温度只有雪能给，即使在这月夜清寒的晚上，这里的梅花美得惊心动魄，却依旧没有雪的温度，而少了几分清韵。

　　他想他其实也是需要温度的，不然不会相信云飞的感情，他不会想要去尝试，不然在今天他不会觉得冷。

　　他突然想梅花的凋零是不是因为雪的融化呢？即使季节已变，即使万物复苏，即使天气温暖，只是梅花习惯了雪的温度，已经不再需要季节的温度。

　　就像他从来不觉得冷，也不需要别人给予的温度，只是属于云飞的温暖一点一点的侵蚀他，他习惯了这个温度，而待到那个给他温暖的人把温暖给另外的人时，即使不冷的天气，只是因为心冷，他却突然觉得冷了。

　　他突然想或许这个世界真正残酷的不是不知道温暖，而是在知道温暖，也需要温暖的时候，别人已经把温暖收回了，习惯了温暖，而不再有温暖的时候，才会觉得特别的冷。

　　想着不觉笑了，看着这满园的梅花，他突然想，我是否可以回到以前，是否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温度，只要自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呵呵，我可以么？只要自己一个人，再回到从前，独酌无相亲也无所谓，寂寞的时候对明月和影子共舞，与他们结成永远的玩伴，再不管世事如何，悠悠经年，再不烦他是爱我还是只把我当替代品？像以前想的那样，甩甩手，就能往前走，一个人，一匹马，天涯海角，云汉相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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