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眷

　　祭月殿内，满堂高坐，轻语谈笑声中，一派和煦景象。昨日最后一场比试之后，技压群雄者，为武当赵之遥道长，一手太极剑法，使得出神入化，颇见根底。
　　因为曜月节的缘故，此次‘品剑大会’少了些剑拔弩张，多了点儿女情长。众人谈论的不再只是那遥不可及的三清宝剑，更多的反而是促成的那几对姻缘。
　　当醒玥抬脚迈进殿门时，周遭突然静了下去。少时，有人起身，笑脸贺道：“恭喜杨门主，娶得如花美眷。”随他之后，又有几人站起，连声恭贺。
　　醒玥抱拳以回，默然穿过他们，径自走到自己座前坐下。没有一句寒暄。
　　气氛顿时僵住。
　　站在原地的那些人，面色一阵青红不定。少时，只闻一人嗓子压得极低，讽道：“不就是入赘嘛，有什么了不起？为了攀上冷月孤城这靠山，连祖宗姓氏都不要了，天绝门有个这种门主，也真够长脸的。”说完还不解气似的，又加了一句，“而且这人也怪得紧，整天带着个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说不准……长得极其可怖。”
　　“说的也是。男子相貌本就不重要，作为一门之主他还这般遮遮掩掩的，不是太吓人了还能是什么？”
　　“就怕洞房花烛夜，吓坏了那冷姑娘。”
　　醒玥闭目，对远处他们的低声呱噪置若罔闻。只是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时快时慢，跳跃的节奏。右手食指上的那枚荼蘼指环，随着动作上下晃动，冷艳的光，妖冶的红。
　　忽而，一道人影闪进，未及眨眼，人已站在他身前。
　　醒玥抬眸，正对上来人犀利的目光。
　　“你，随我出来。”寒了声，说完折身便走。
　　“西侯……”
　　有人走近正欲见礼，被冷见秋一臂挥了开，头也不回的出了殿去。
　　醒玥随在其后，身影也瞬息消失于门外。
　　两人走到殿后空院处，冷见秋止步，负手背对着醒玥，道：“我给你一次机会。”
　　醒玥唇角含笑，“西侯，何出此言？”
　　冷见秋猛回过身，呵斥道：“杨醒玥，你莫再执迷不悟！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呵呵，西侯，他若懂得悬崖勒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音下，一条灰影飘忽落地，宽大披风若灰夜的羽翼，手若利爪直袭醒玥右肩，身形奇快无比。
　　“月奴，退下！”冷见秋厉声一呵。
　　月奴全然不管不顾，誓要在此了结了醒玥性命一般，猛袭过去。见醒玥向后一纵，闪开自己的攻势，他扑身近前，掌风凛冽变幻，招招皆是索命。
　　醒玥身形飘渺似风，出手却极是稳重，只守不攻，全凭轻功与月奴纠缠。如此片刻之后，心中不禁感叹，当初若是没有挑断他手脚筋脉，他的轻功绝对在自己之上，今日只怕真躲不了一场恶战了。
　　月奴接连几击不中，眼中寒意骤盛，“杨醒玥，五年前我就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知进退。”
　　“机会？”醒玥身子微旋，堪堪避开他掌风，笑得漫不经心，“那种机会，我可以给你十次八次。你要么，月奴？”
　　月奴登时气滞。
　　两人这般缠斗了十几招，声响自是惊动了殿内武功高强的一些人，先后跃出殿外来探个究竟。一瞧这状况，更是糊涂了。
　　醒玥右腕一翻，内力荡开了月奴一掌。飞身纵到大殿檐角之上，翩然立定。风卷起他的衣衫猎猎飞舞，透过满天霞光，竟是像是一团红炎包裹着他在燃烧，俯视众人的目光，孤绝冷傲的气势，活像红莲中的修罗。
　　月影赶到时，一眼看到的，便是直撞心海的这一幕。
　　十夜岚疾步便要上前，被她伸手拉住了：“岚，庄主不在此处，我们先看看情况。”
　　闻言，十夜岚一顿，稍时退回到她身侧。
　　月奴冷哼一声，挥袖，身形微动。
　　“住手。” 眼前一晃，冷见秋错身挡在他身前，沉声斥责，“月奴，城主许你擅自出手吗？太鲁莽行事！”
　　月奴看着他，眸子忽闪忽闪，竟然笑了，“对，城主是没让我出手。好，那我不动手便是。”负了手，望向高处孑然而立的醒玥，笑的愈加诡异狠毒。忽然，他转过身，遥指着醒玥，朗声道：“诸位，你们可知这人，真正的身份？”
　　众人一阵面面相窥。
　　月影心头莫名一跳。下一瞬，这个清越的嗓音将那句不啻于闷雷的话，清晰送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这位杨门主原名杨袭初，他真正的身份是，冥教魇部杨尊主。”
　　空气仿佛瞬间结上冰。
　　整个殿前，数百人，全然默了声息。
　　这人是冥教尊主，冥教……
　　在场的不少人刷得一下惨白了面色。
　　五年前的那一场剿杀，江湖各派，血流成海。虽终是胜了，可付出的代价，无比惨痛。
　　而这个人，他的出现，必将引来另一场腥风血雨。
　　不，或许已经开始！
　　江湖皆知，就在不久前，庆翼帮、青龙门还有其他三个门派，一夕被人灭门。事发处地上都留下了同一句话：冥教千秋，血债血偿。
　　冥教千秋，血债血偿……
　　慢慢的，有人身形微移，手中劲力灌注，又有人悄无声息握上了腰间利剑。
　　“月奴，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不假？”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线，却在此时，自众人身后凭空响起。
　　随声，一道倩影徐徐步入，颜若桃李，凤眸含威。
　　“凤儿，你来这作甚？回去！”冷见秋一见她，顿觉头大。
　　冷火凤却不看他，只对着月奴冷着脸道：“月奴，你且让众位英雄看看，你的证据。若你拿不出，”一瞥她身前的冷见秋，沉了声道：“外公，咱们西侯府的人，也绝不是随意让人欺辱的，对吧？”
　　冷见秋眉头紧皱，“凤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你且退下。”
　　“我如何退，外公？”说到这，她终是绷不住了，嗓音哽咽着发抖。环视四周众人面容，一字一句地道：“他曾经是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今后，他是我冷火凤一生的夫君。”
　　一句话，震撼心头。冷见秋望着她眼神一变。
　　冰封的气氛，似乎起了细微的裂缝。众人心中暗自琢磨，均将蹊跷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诡秘的灰衣人身上。
　　月奴察觉到了这些带着质疑的打量，眸中闪过狠光，忽然之间，他眼角扫过人群中，在一道纤弱身影处顿住，下一瞬笑意浮现嘴角。转身穿过众人，他直直走到了月影两人的身前，停下，一瞥十夜岚，再转眸一瞥月影，道：“沈月影，这杨醒玥到底是谁，由你来说最是合适。”末了，笑了笑，“凭你们姐妹与他，十年的相识。”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月影的身上。
　　“对了，她就是武当大会时与杨醒玥一起的那个姑娘。”
　　“对，难怪我看着觉得眼熟。”
　　有人在低声的嘀咕。月影却听不进。
　　她只觉四周瞬间都空寂了。唯有她自己的心擂鼓狂跳。此刻只要自己一句话，只一句话，这个害惨了姐姐的人，这个‘仇人’，便……心微不可查的，颤了那么一下。她抬头望去，阳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恍若明了，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定正平静的看着自己。无论自己下面的回答，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什么？”月奴一震，不由得再问，“你说什么？”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复仇机会，恨杨醒玥至入骨的她，怎么会放弃？！
　　“我不知道他是谁。”拳头下意识的握紧。月影收回目光，望向他，突然咬牙道：“但是我知道你，月奴，便是当年冥教金使，金不换。”
　　“啊！”
　　形势陡转。
　　周遭登时爆出阵阵惊呼。许多方才还站在月奴近处的人，疾步后退，惶急的‘铿铿’拔剑出鞘。比起那个传闻远多余眼见的魇部尊主，武林皆知擅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冥教金使，更加让人胆战心惊。
　　月奴独立在原处，脸色阴晴瞬息万变。
　　“你在帮他？”冷哼两声，“好，好极了，真是沈红菱的好妹妹，沈家的好女儿。”透亮的瞳仁一片光影斑驳，直看入月影眼底。
　　发觉靠着自己的那具身体有些微发僵，十夜岚低声唤了一声。月影没应。他微有些愕然，探手握住她手臂，“月……”话未出口，忽然眼前人影一。
　　醒玥惊鸿般飞身掠下，乍落在月影身旁，抬手一把捂住她双眼。
　　“别看他眼睛。”
　　眼皮上突至的温热触感，激的月影浑身一战栗，悚然惊醒。下一瞬间，眼前重拾光明，蓦然相触的是那一双黑曜石般透彻的眼。
　　四目相交，眸中太多的复杂情绪闪动不已。月影直觉向后退去，脚下突地一个踉跄。
　　“月影。”
　　十夜岚急忙抓住她手臂，扶稳了她。
　　醒玥眸子暗淡下去，收回僵在半空的手，默然转过身，迈步，走到冷火凤身前。
　　“火凤，此时此刻，你问一句，杨某答一句，决不欺瞒。”
　　冷火凤的目光，从他飞身落地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这时听他这么说，也只是轻微的笑了笑：“我终于相信，娘告诉我的，都是真的。”盈眶的泪水，被她强自压住没往下掉。
　　醒玥却在她这一句话里，僵直了全身。原来，她都知道？……既然知道，她又如何能在这般情况下，说出方才的一番话，将自己袒护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她不愿去相信？
　　“门主！”
　　一声疾呼突然冒了出来，瞬间之后，数十人自四面八方飞跃至醒玥身侧，将他团团护在中心。
　　“门主，您没事吧？”清风焦急上前问切。
　　醒玥看着冷火凤，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样失常的他，让柳清风一愣。
　　“……门主？”
　　风扬起衣衫翩翩，醒玥只是默然凝视。一个声音兀自回响在他脑海。那人为救爱妻，甘愿被俘。那人命在他手里，却对他平静地说：杨公子，诚如你所言，这世上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譬如两人命中的红线，一旦断了，便再难接上。可惜，许多人都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它的弥足珍贵。却已晚矣……
　　却已晚矣。
　　手中红丝电闪而出，绕过众人，直取月奴面门！
　　太过猝然的一击，月奴大惊，慌忙运功全力去挡。
　　丝过之处，激得空气剧烈震荡，嗞嗞炸响。
　　眼见两人内力便要正面相撞，电光火石间，一道素白身影倏忽闪现，抬手一把拽住月奴飞速后跃，随后又一道身影紧随落下，手中红焰惊涛般拍下，横空斩向赤电腰身。
　　“轰”一道震耳巨响。
　　两光相碰，霎时火光迸溅，烈彩四溢，刺得众人根本挣不开眼。
　　冷夕灯？
　　醒玥思绪一凝。趁着后推之力，腾身跃出，嗖的收回荼蘼红丝。
　　“走！”
　　清声一啸，他正欲点地飞跃，忽觉眸前一暗，瞧清来人后，心登时下沉。
　　“真没想到，十夜庄主也来蹚这滩浑水。”
　　十夜寻挥掌挡住他去路，面色肃然道：“杨醒玥，今日你不能离开。”
　　“那便看庄主留得住不……”移步纵起丈许，半空中身形灵燕般疾转，灼目红丝破空击出。
　　一抹耀眼赤光瞬息划亮天际。
　　“父亲！”
　　十夜岚的心蓦然一缩，未及反应已本能的纵身扑了上去。父亲中毒初愈，功力远逊平常，今日一搏，只怕凶多吉少！
　　“父亲小心，让我来！”音未落，手中御龙鞭抽出，卷起遒劲旋风，直甩向凌悬于空中的醒玥。
　　十夜寻父子，南侯……柳清风冷汗透身。今日形势，若不尽全力，门主断难全身而退。
　　心中一念打定。他脚下一个错移，便往醒玥身侧靠去。随着方才十夜寻身影落下的那些人，早将他和天绝门弟子围截住，他几欲突围，均被挡了回去。目光渐渐暗沉，到后来，弃守只攻，身上瞬间负伤多处，一身衣衫染血湿濡。
　　十夜山庄的人此次也似得了死令，下手狠绝，不论生死不留生路。迎敌之时，均是以命相阻。
　　在场观战之人，一个个目瞪口呆，看得如坠云端。不过一炷香功夫，局势陡然几变。众人还来不及搞清缘由，已经演变成眼前这般的厮杀。状况未明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出手，悄然向外围退去。唯有一人，自始一动也没动。
　　月影脚下生根了一般，定定站着，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她甚至不敢去看空中交战的那两道飘忽身影，光是望着不远处满身血迹的柳清风，她的胸口就堵得喘不过气来。
　　直直盯着清风，眼见他臂上又被撕拉出一道血口，月影的眸一颤。
　　手发着抖。那人，是清风呀，她认识相处整十年的人，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脚，往前迈了一步。手中捏住袖内那一枚药弹，只要掷在地面……
　　身形，猛然僵住——
　　一只冰凉的手拽着她，往后用力一扯。
　　“沈月影，岚少庄主占尽优势，用不着你瞎担心。”冷恻恻的嗓音响在耳后。走近一瞥她的脸色，月奴笑得阴沉，“或者，我该问问，你到底担心的是谁？”
　　月奴望向空中纠战不休的两道身影，眸色沉凝。抛开月影，跃身便要上去，被一道清丽声线凌空叫住：“月奴，不必插手。”一听，他即刻毫不迟疑得折回，毕恭毕敬站在说话那人的身后。
　　冷华月的眸子清冷如初，连语调也是冰冷的：“你难道没察觉，杨醒玥并未出全力。他还留有退路。要想擒下他这种人，除非先将他那条退路，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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