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和虹是怎么认识的，我大抵是忘却了的。

　　只记得在那个被落日的余晖包裹住的校园里，在落满月季花瓣的小径旁，她坐在石凳上，脸上带着落寞的不羁，一次又一次地浅吟低唱着齐豫的《橄榄树》。

　　而我，就坐在她身边，双手抱着书，侧头认真倾听，她揶到耳后的长发散落下来，被清风一吹，绕住我的鼻尖，我似乎闻到了空辽朦胧的橄榄树的味道。

　　那是一个清冷又温暖的秋日，大雁排成人字形在无边际的苍穹里向南飞，麻雀在白杨树枝上跳来跳去，喜鹊叼着觅来的食物为儿女们喂食，在鸟儿们叽叽喳喳的歌声中，我们相爱了。

　　那个时代的校园，远没有现在开放，那个时代的电脑，远没有现在普及，那个时代的娱乐，远没有现在丰富。我们常常为蜻蜓点水般的一次浅吻而兴奋半天，也常常为对方一个多情的眼神而夜不能寐。

　　那时的我和虹，在课业之余，最常做的事，就是读一本又一本的书——我读，虹听，或唱一首又一首的小调——虹唱，我听。

　　虹喜欢林徽因，她说她要成为像林徽因一样精灵剔透的女子。

　　我喜欢徐志摩，有时，我会默念着他写的《偶然》看着虹发呆。

　　青葱的年纪，善感的岁月，我不知道我是否也是虹的偶然，就像那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虹的波心，在转瞬间，就消灭了踪影。

　　在校园，我们相爱了三年，大学毕业以后，我们继续相爱，但爱情抵挡不住现实，工作两年以后，曾经纯纯淡淡的爱情，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变了质，我们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应酬，唯独忘记了人这辈子，还要忙着恋爱。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也越来越少了，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为虹读书，虹也不再为我唱歌，有时我们明明拥抱在一起，我却也会明显感觉到有丝叫做寂寞的东西在滋生。这一切，发生的是那么自然而然，沉浸在自然而然中的我们，也似乎将其认为是理所当然。

　　冷战或争吵开始在我和虹之间蔓延，从一点点的火星，蔓延成熊熊烈火，我们对不相干的人变得愈发敏感，我们对自己的感情却变得越发迟钝，我们以为我们之间不再存在爱情，至少，那时的我和虹，都这样认为。

　　我累了，虹也累了，疲惫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终于，在不堪重负的压力下，在被家长不断催婚的包围中，我们各自结了婚。

　　虹结婚那天，我去了，穿着白色婚纱的虹是那样明艳动人，她对我说，我们逃吧。

　　我说，逃了之后呢？我们还会不会有争吵？

　　虹黯然，许久之后，她说，那就结婚吧。

　　我结婚那天，虹也去了，我看着扎眼的白色婚纱，突然理解了当初为何虹会对我说“我们逃吧”，可逃了之后呢？刻骨铭心的爱，撕心裂肺的情，逃掉之后，即便是重新再来，谁又敢保证，我们不会重演曾经冷战争吵的历史？

　　结婚之后，我和虹没有再见过，我的先生对我很好，他是个不错的男人，高大英俊，体贴入微，他给我的感觉，更像个哥哥，而不是爱人。

　　真正分开之后，我才体会到虹对我的重要，那些有过的隔阂，如今想来，竟也那样可爱。我没有一天不去思念虹，没有一天不去牵挂虹，而面对着已有的家庭，却只能将这种思念和牵挂深深的埋藏。

　　三年过去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给她起名叫念泓，我为她读书，为她唱《橄榄树》，不管她听不听的懂。

　　秋天又到了，落叶飘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广场，我坐在石椅上，远远看着在广场中央与同伴们玩的不亦乐乎的念泓，心里升起了一股满足与失落——作为母亲的满足和思念起那人的失落。

　　有阴影落在我的手上，我抬起头，是虹，对着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只让眼泪倾眶而出。

　　虹擦掉我的泪，调侃一般，柔柔地说，几年不见，变得爱哭了呢。

　　我摇摇头，哽咽着，没回话，等平静下来，我问虹，这些年，好吗？

　　我离婚了，经历过才知道，婚姻不适合我，虹说，脸上挂起落寞又不羁的笑，一如她在校园里为我唱《橄榄树》时的模样。

　　沉默良久，我抓紧她的手，带着恳切的期盼，对她说，我们逃吧。

　　逃了之后呢？虹问。

　　我黯然。

　　逃不了，逃不掉啊，虹感叹着，结婚后才明白，跟男人过日子和跟女人过日子并没什么不同，我们各自结婚，是为了逃避压力，我主动离婚，也是为了逃避压力，我们一直在逃逃逃，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好过些，殊不知，越是这样，越是难过。

　　我们不能再逃了，虹抚着我的脸，说，放下吧，放下我，去面对你的家。

　　你放下了么？我问。

　　哪有这么容易放下？虹俏皮的笑笑，笑里夹带着一丝伤，她说，因为不好轻易放，所以才不敢轻易见，这次与你见面，只是偶然。

　　偶然么？我又想起了徐志摩的《偶然》，虹喜欢林徽因，我喜欢徐志摩，人类的感情，何其相似，感情的轮回，何其相像，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虹的脸。

　　我和虹并肩坐在石椅上，虹又低声唱起了歌，齐豫的《橄榄树》。

　　我们的手紧紧握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心心相印的青葱岁月。

　　虹唱完，便起了身，她亲吻着我的唇角，耳语一般，对我说，以前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丢掉了许多东西，也没觉得如何可惜，现在年纪大了，懂了很多事情，想把丢过的东西再捡回来，却已不能。

　　脖颈上凉凉的，我知道，那是虹的泪，我抱紧她，无言以对。

　　许久，虹松开我，说，我爱你，哪怕这份爱曾被灰尘迷住眼眸。

　　她说，我会离开这个城市，你也要用心面对你的家，再见吧，就这样再见吧。

　　我问，你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虹抬头望着无边际的天，灰蓝色的苍穹上有大雁排成人字形往南飞，她笑着说，或许，流浪吧。

　　虹转身，留给我一个长长的背影，那背影被落日的余晖撒上了一层金色，看的见，却再也抓不住。

　　我看着虹的背影，久久凝望，直到念泓玩累了，扑到我怀里，兴奋的喊着妈妈妈妈，我方才回过神，为她整理沾满灰尘的衣服。

　　我牵着念泓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路过一所高校，看着那些手牵手走在一起的小情侣，我不仅苦笑。

　　校园是一个盛产爱情的乐园，社会是一个摧毁爱情的刽子手。爱就爱了，但爱并不仅仅只是爱了那样简单，不是么？

　　因为不懂，所以快乐，因为懂得，所以哀伤。

　　深夜，我拿起笔，摊开纸，在上面写下了一直缠绕在我脑中的句子——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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